常台笙放下那沓契書,目光仔細掃過周圍,最終停在小屜內的一個記號上。那記號是用刻刀勾出的三角,最後一筆略略出頭,很是挑釁。
她看到那記號忽皺了下眉,沉默著坐回椅子里,將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預想了一遍,隨後想起請沈晉橋吃飯的錢還未結,遂起了身,重新回館子,沒料剛到門口,迎面便撞上已經吃完的沈晉橋。
沈晉橋見她匆匆忙忙走又這般快地回來,笑說:「我已結過賬了,故而今日這頓不算數,欠著的下次記得補上。」
「實在抱歉。」常台笙略表歉意,淡聲回他:「我過會兒興許要出去,若方便,不妨現在就將書賬結清罷。」
沈晉橋看得出她眉目里藏事,也沒多問,答應下來,跟著她回了芥堂結書賬。常台笙親自與他算完,讓賬房支了錢給他,隨後將收條遞給他。沈晉橋則取了隨身帶的印信蓋好,將收條遞還給她。
沈晉橋知道她生性謹慎,比起交情,常台笙更相信的一定是黑紙白字的憑證。真是個好習慣。
從賬房出來,沈晉橋忽想起什麼,說道:「對了,那時到我那裡賣板子的,你竟將他的板子都收了?」
沈晉橋那天雖聽府上門房說常台笙與那落魄書商在門口聊了許久,卻以為她應當也不會買,可沒過多久市面上便有印了芥堂崇園牌記的《學塾記》,因借著芥堂的名號,且又被士林內一些人相繼推薦,這部書雖貴,卻賣得出人意料的好。
沈晉橋亦買了一部回來翻閱,不得不承認這書稿質量的確上乘,題材構思皆是新奇,他也不得不暗贊常台笙的眼光獨特,竟沒有錯失這樣一部難得佳作。
常台笙草草回了他一句,隨後送他往外走。沈晉橋又道:「不過聽說那書商最近病入膏肓了。」
常台笙輕蹙了蹙眉,她回想起上次見那書商的情形,當時那書商臉色的確很差勁,她原以為他是因為書板子賣不出去愁得。
沈晉橋又道:「聽說兒子不成器,做生意總是賠,債越堆越高。恐怕也是因此太著急,身體才落到這地步。」
他這樣說著,常台笙卻略低著頭,似乎在思忖什麼。沈晉橋忽打住這話題,停下來問她:「如何總是這樣心不在焉?」
常台笙抬頭看他一眼,還沒來得及回,忽聽得前堂傳來一陣喧鬧聲。
常台笙連忙往前邊去,沈晉橋緊隨其後,到了堂間,竟瞧見了杭州府衙的官差。那官差頭子看到常台笙,咳嗽一聲,還略微有些客氣:「常堂主,要請你到衙門裡去一趟了。」
這年頭身為良民誰也不想沒事往衙門跑,沈晉橋偏頭略憂慮地看常台笙一眼,常台笙臉上表情卻是十分平靜。她道:「能問問是何事么?」
那官差回她:「有個蘇州書商到杭州府衙遞了狀子,狀告常堂主拖欠書版金,故而常堂主恐怕得去一趟,與他對個清楚。」
常台笙聽他講完,不急不忙問:「書商的名字可是叫朱寶坤?」
官差回:「遞訴狀的是他兒子朱玉。」
旁邊的沈晉橋竟聽得微愣,方才他還與常台笙說起刻印《學塾記》這部書的書商,這會兒就聽得官差與常台笙在說有關這書商的官司,且常台笙這反應,似是早猜到一般,全然不慌。
他知道常台笙即便精明也不該是那種平白拿人板子的人,怎會拖欠書版金?那朱家的兒子必定是生意上欠債太多,看父親將這麼許多書板子賣了,又見《學塾記》如今賣得這樣好,生了鬼心思前來誣告,想要訛常台笙一筆錢。
可常台笙又豈是吃素的?她是個只要有金錢往來就會留下憑證的人,收條契書等等,必定一應俱全。
沈晉橋遂開口與官差道:「官爺莫急,這案子似是有些誤會,稍等一會兒。」他隨即小聲問常台笙:「買這麼多書板子,你也付了好幾百兩銀子,必定留了憑證罷?帶上憑證去衙門走一趟,這事也就算完了。依我看朱家那兒子只是……」
常台笙抬眼看他:「我知道。」
沈晉橋立即止住了話。然常台笙卻沒有往後面去取契書一類的東西,倒是直接跟著官差走了。
她原本的確有那些憑證,但昨晚書房來過賊,於是今日沒有了。
那時候她趕著去碼頭訂艙位,將取書板支付錢銀這事全權交給了陳儼。沒料陳儼平日里看起來雖對錢物無甚概念,可關鍵時候竟還很靠譜地幫她擬了契書,連同收條都一併附在了最後,蓋好印信甚至還讓朱寶坤按了手印。
陳儼連同朱寶坤多印出來但沒賣得出去的書都一道搬上了船,謹慎程度絲毫不輸常台笙。也是這件事讓常台笙覺得他可能並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樣「不諳世事」。
也對……想他十四歲就混跡官場,又一直冒尖,且還幫皇帝修書,這般敏感至極的事也是需要心眼的。
沈晉橋見常台笙就這般走了有些擔心,遂也去了杭州府衙。年底將近,衙門反倒是很清閑,知府大人前陣子礙於陳懋在杭州,除了拍他馬屁,還表現得很是勤勉,陳懋這一走,又恢複了悠閑樣子,將近中午這才升堂審案。
常台笙隨官差進了公堂,見到了等候多時的朱玉。這年紀人也不過才二十歲,穿一身灰襖子,臉上戾氣有些重,不大像行商的人,與他那位看起來瘦弱的父親看起來並不是很像。
兩造對父母官行完禮,知府大人讓朱玉念訟詞。這訟詞寫得有些花哨,不像是訟師所寫,倒有點像塾師的手筆。常台笙站在一旁靜靜聽著,待朱玉念完,常台笙目光從他臉上輕輕掃過,朱玉竟有些彆扭地轉過了臉。
這個年輕人應當只是顆棋子罷。
知府顯然將這案子看得很簡單,且他知道書業這行乃暴利,對於常台笙而言,賠個近千兩銀子應當不成問題。他遂問常台笙,朱玉所陳是否屬實?
常台笙給了個否定的回答,隨後看向朱玉:「我認為朱公子恐是有所誤會,當日購令尊書板時,錢貨均已結清,不存在拖欠一說。朱公子當真與令尊確認過此事情委么?」
朱 玉將手揣進袖子里,回駁道:「我父親如今重病在床無葯醫,這陣子更是連意識也不清楚了。他如何變成這模樣的?不正是因為枉信了常堂主?他病中時時念叨,說 常堂主那時稱行李皆隨船沉了,故而沒有足夠的銀兩支付這書板錢,並允諾只要書板子一到杭州,便立即將賬結清。可常堂主卻遲遲拖著不給,我父親當時已無積蓄 又背著外債,一時急得病倒,這一倒下去竟沒起得來。」
常台笙只看著他,沒接話,似乎等著他繼續說。
知府大人這會兒甚至悠閑地拿過手邊一盞茶慢慢喝了一口,看向朱玉,似乎覺得小夥子說得不錯,也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朱 玉遂又面向知府大人,恭恭敬敬道:「草民父親這邊病重,可常堂主轉頭就將原本屬於草民家的千塊書板子換了牌記當成自家的來刷印定冊,不僅在書市上大賺了一 筆,且還賺得好口碑。不知情人的全以為是芥堂所刻,可分明是草民父親及刻工的心血。常堂主此舉之虛偽與冷血,實在是令人不齒。而草民如今只是想討回這書版 金,請知府大人明鑒,救草民父親一命。」
知府聽完,看一眼常台笙:「你說書版金早已結清,朱玉卻一口咬定他父親是因為你拖欠書版金而一病不起。既然兩造各執一詞,那就以憑證說話罷。」他又問常台笙:「你可有朱家收了書版金的憑據?」
那邊朱玉聽聞知府開始問憑據之事,陡然站直了身子。
常台笙極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回知府:「當日不僅有收款憑據,更有約定好的書文,說的是板子離手後不論如何使用皆由芥堂來定,再與朱家無任何干係。」她頓了頓,又看向朱玉:「朱公子沒有見過令尊手上那份契書么?一式兩份,白紙黑字紅印信,清清楚楚。」
朱玉說:「誰見過?這本就沒有的東西我如何可能見過?常堂主空說無憑,若堅持有這樣的憑證,那拿出來看一看便是了!」
常台笙這會兒自然拿不出來,但她倒也沒急,只對知府道:「出門時有些急,遂也未想到要帶著,不妨改日……」
「改日是什麼時候?」朱玉生怕夜長夢多,竟著急地打斷了她,連稱呼也變得直接:「你是想著一拖再拖最後等我爹死了就不給錢么?」
「朱公子。」常台笙心平氣和,「站在這公堂上是要將事情講清楚,比誰嗓門大脾氣躁沒有意義。令尊卧病在床的確不幸,但你如此歪曲事實也實在令人心寒。我想令尊若知道你當下所為,恐怕會更傷心。」
她稍停了停,又與知府大人道:「芥堂所有憑據契書,皆由草民夫君代為保管。但他今日去了西湖書院講學,這會兒並不在府中,若要拿到那憑據,需等草民夫君回府之後才可以。故而還懇請知府大人改日再審。」
這知府平日里也聽過一些風言風語,但他從來都是當笑話。什麼陳尚書家的公子與芥堂堂主已經成婚之類,這如何可能?堂堂尚書之子如何會娶一書商?!傳聞如此不現實,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