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雖停了,但陰雲仍籠罩在空中,全然沒有轉晴的跡象。陳儼這時候抬頭看看天,忽意識到自己早上的預感也不怎麼准。
常遇回了府之後一直悶頭坐在書桌前看書,自從在裁縫鋪里遇到她母親後,她便再沒說過話,一路沉默地回了府。她是知道母親改嫁這件事的,也一直想悄悄地去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可一直都不敢去。本以為看到她過得好自己會很開心,可她還是嘗到了失落。
陳儼當然明白她為何這樣,遂也沒有去書房擾她,自己出了門。
大雪終於在傍晚時降臨了。
天色還未完全黑下去,常台笙踏著風雪進了府。她難得會在這個點回來,廚工此刻連晚飯也沒做好,見她回來了,還愣了愣。常台笙忙說不用做飯了,還在灶台上擱了些錢,說天冷了讓他給自己家裡人多做幾件厚衣裳,隨後又問了宋嬸在哪兒,便出了伙房。
廚工看看東家給的這置衣費竟也有些意外。雖常台笙平時給的工錢不少,但這樣額外的關照,平日里卻是幾乎沒有的。他意外到竟連道謝也忘了,再追出去時,常台笙卻已經走遠了。
此刻陳儼還未回府,宋嬸正陪著常老太爺讀經書,常遇則一個人窩在書房裡悶悶看書。常台笙逐一通知,說今晚西湖邊有廟會,且恰好又是下雪天,故而在泰福樓訂了雅間,讓穿上厚衣服出門。
馬車就停在門口,常台笙帶著常遇站外邊等著。宋嬸則服侍常老太爺穿上斗篷,扶他出去時跟常台笙說:「小姐,我就不去了罷……」
「廚工剛剛回去了,府里沒有吃的,一道去罷。」她其實記得今日是宋嬸生辰,她怎可能將宋嬸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留在府里。何況自從兄長走了後,家裡人再也沒有能在這樣一個難得的天氣里好好聚一聚了。
長久以來不斷疊加累積的悲傷,隨著越發忙碌的工作好像都走向了麻木,但始終都壓在心中尋不到出口,她都快要在這其中迷失方向了。她想,也許暫時放下手中堆積成山的事情,會讓自己清醒一些。
她臨走時還不忘叮囑門房,若是陳儼回來得早,便讓他去西湖邊的泰福樓。
地上尚無積雪,因不大冷,故而雪雖一直下,除了徒增深冬的氣氛之外,倒也沒有帶來什麼不便。西湖邊的廟會仍是很熱鬧,燈光連成片,與不遠處零零散散的焰火輝映,非常漂亮。
常 台笙還記得那年大雪天,一家人喝完酒吃完飯在這西湖邊上觀雪景的情形。那時兄長還笑她被凍得發紅的鼻子,轉眼間他卻已成故世之人。出乎意料的是,她此刻想 起兄長與那些舊事來,竟也沒有感到太難過。並非是因為時間久了而淡忘,可能只是意識到與其沉浸在往日的悲傷之中,不如把握當下。
夥計領著他們上了樓,常台笙扶著常老太爺走在最前面,讓他坐下後,又悄聲對夥計道:「若有人來找我,直接領他上來就是了。」
這間屋子臨窗,不必下去站在窗口便能看到西湖美景與熱鬧街市。屋子裡暖爐燒得正旺,將窗子稍稍打開一些,卻也不覺得冷。宋嬸坐在一旁顯得有些局促,常台笙給她倒了杯熱水遞過去。
老太爺安安靜靜坐著,看看常台笙,忽然像個孩子一樣說:「我記得,記得這裡。」
的確,以前兄長帶他們來過。
「常遇是不是,不高興?」老太爺轉頭又瞥向常遇。常遇忙擺手說:「怎麼會呢我是之前被凍得沒緩過來。我沒有不高興的。」
「騙子!」老太爺與常台笙說,「你侄女是個小騙子。」
「才沒有呢,姑姑我說的是實話……」常遇竟破天荒地跟常台笙撒起嬌來。
常台笙揉揉她腦袋,這會兒夥計已是端著酒菜上來了。常遇又問:「我們不等姑……陳叔叔了么?」
「他若是來得遲,到時候再加些菜就好了,吃罷。」
雖只有四個人,但桌上飯菜卻豐盛得不得了,濃湯熱氣騰騰,酒香幽幽漫進心間,令人沉醉。外堂間及屋外的喧鬧聲也令這個下雪的夜晚變得有煙火氣起來,真的是許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
也不知誰在外面點了爆竹,噼里啪啦一陣響,常遇嚇得立刻捂住了耳朵,等那爆竹聲停了,她又扭頭看著常台笙笑起來。她看得出今日姑姑興緻很好,遂自己也跟著高興起來。
沒過一會兒,雅間的門忽被敲響了。
常台笙道:「進來。」外邊的人這才推開了門。常台笙見是陳儼,遂道:「快坐下吃罷。」
但陳儼卻稍稍讓開一些,常台笙這才看到他身後跟著的人。居然是陳懋。
常 台笙立刻站了起來,請他入座。陳懋面色上瞧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倒是十分理所應當地在常老太爺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陳儼則迅速坐到了常台笙身邊,還將一隻 小包袱放在一旁的空位上。他稍稍偏過頭,湊到常台笙耳邊低聲道:「我將來會與你解釋,現在就讓一個還餓著肚子的老人家,先吃飯罷。」
常台笙當然會讓陳懋吃這一頓飯。她喊夥計進來又加了些菜,陳懋也絲毫沒有要客氣的意思,常台笙點了好多,多到就算再來幾個人也根本吃不完。
陳儼趁陳懋不注意時又悄悄與常台笙耳語道:「過會兒能去集市逛逛么?」
「吃飯。」常台笙語聲低得只能靠猜口形才能知道她說了什麼。
於是陳儼只好低頭乖乖吃飯。
陳懋亦不急不忙地用餐,他身旁的常老太爺竟還給他布菜,拿過酒壺給他添酒。老太爺的手今日竟沒有往日抖得那麼厲害,竟能將這些事都做得還不錯。末了竟還對陳懋笑笑,像個孩子一樣說:「吃,你吃。」
說完了,又笑眯眯地看看常台笙,看看陳儼:「都吃,都吃。」
常台笙抿唇低下頭,心頭竟有些酸酸的。
陳懋夾了一筷子菜到老太爺碗里,語聲淡淡:「您也吃。」
常台笙聞言抬了頭,陳懋卻只顧低頭慢慢地接著吃,也不看常台笙。這一頓飯,諸人都吃得很飽,雖交流不多,但氣氛卻很好。
吃完飯,常台笙提議去集市逛逛。她本打算讓車夫先送老太爺回去,可老太爺卻偏偏不肯,要跟著常遇宋嬸一道逛集市。宋嬸忙揮手示意常台笙跟陳儼單獨去逛逛,自己則帶了一老一小,說:「小姐放心,沒事的。」
常台笙思忖了一下,回道:「過會兒若覺得冷你們就先坐馬車回去。」
宋嬸回:「知道了。」
她樂得促成小姐的婚事,也隱約猜到今晚來的那位中年人便是陳儼的父親,這會兒更是為常台笙高興。
湖邊的焰火又騰起來,孩子們的嬉笑聲穿集市而過,閉上眼也能感到其中熱鬧。常台笙喝了點酒,這會兒有些上頭,雪大起來,落了一肩,地上是潮濕的,還未有積雪。
她回頭,看到陳懋就走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竟有些壓力地低頭哈了口氣。一團白霧散開來。
宋嬸則帶著一老一小去了另一邊。因集市上人多,常遇緊緊攥著宋嬸的手。這手很粗糙,且長了好些凍瘡,指關節像是腫起來一樣。常遇抬頭看看她,雙手都抓住那隻手,好像覺得這樣能讓宋嬸暖和一些。
宋嬸在一個攤子前停了下來,那攤子賣些小姑娘用的物件,什麼胭脂水粉,小鏡子檀木梳,應有盡有。宋嬸目光停在一隻做工精巧的簪花上,回頭看看小姑娘,將那簪花買了下來。
她蹲下來,手裡拿著那隻簪花。常遇愣愣看著她,宋嬸已是將那簪花給她戴上了。這簪花並不是很合常遇的年紀。若是十五六歲的少女,戴上這樣的花,必定很好看,可……宋嬸覺得自己可能看不到小小姐出嫁了。
她心疼這個早慧的孩子,本來想再過十多年,可以看著小小姐漂漂亮亮地嫁入合適的人家,但她可能見不到那一幕了。
小丫頭立刻偏過頭,問站在一旁的常老太爺:「好看嗎?」
常老太爺點頭:「好看,好看。」
小丫頭遂很高興地與宋嬸道了謝,笑著說:「好冷,我們要先回去嗎?」
宋嬸欣慰又心疼地笑著點了點頭,遂起身帶著他們往回走。
此時常台笙已走入了集市深處,大約是覺得風比先前更大了,她不由縮了縮脖子。陳儼走到她身前,停下來,竟從那小包袱里拿出一隻狐皮圍脖來,那雪白皮毛看起來格外亮眼漂亮。
常台笙知道他眼下根本沒什麼錢,立時很警覺地問道:「哪裡來的?」
「今日與人換的。」
常台笙又問:「用什麼換的?」
「就寫了幅字給他。」
常台笙知道他對錢物這些東西沒有多少概念,遂問:「難道寫的欠條么?」
「……」陳儼撇撇嘴,「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么……」
常台笙看看他,忙道:「那我收回之前那句。」她知道有些人會以重金購朝廷官員的墨寶,陳儼這樣以神童著稱的,所寫的字更是有人買,其實也不稀奇。但多數官員都不會這樣輕易賣字,因為被人知道了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