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這時仍舉著發紅的鐵鉗將程康往外趕,但那鐵鉗一直貼著自己,似乎還怕一不小心會燙到程康。
程康直嚷嚷:「有你這麼做娘的嗎?兒子都快吃不上飯了你還將人往外趕!蘇州那什麼人不是給你很多錢還給了房子嗎?你不能分點給我嗎?!」
「自己去謀生路,不要再來了。」程夫人語氣冷冷地打斷了他,說完便轉過了身。沒料程康忽從她身後抓住了她衣服,猛拽了她一把:「你竟然聽外人挑唆跟兒子反目!姓商的給你灌了什麼葯!」
他這動作非常快,程夫人一時重心不穩,程康霍地鬆手時她便跌坐在了地上,發紅的鐵鉗反倒燙著了自己,不由驚叫出聲。
程康連忙往後退兩步:「不是我燙著你的!」他說著就要往外跑,常台笙卻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幹什麼?」程康警覺地盯住常台笙,又瞥一眼旁邊站著的陳儼,忽猛地推了常台笙一把,他拔腿就要跑時,陳儼出其不意地伸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狠狠給了他一腳。
程康吃痛地嚎了一聲,目帶怒意地瞪著陳儼:「我惹到你了嗎?」
陳儼沒說話,原本他打算就這麼算了的,但程康方才推常台笙那一把徹底激怒了他。他將程康從地上拖起來,低聲警告道:「不要動我的東西,我不會說第二遍。」陳儼說著低頭看一眼程康腰間掛著的玉佩:「哪裡拿的自己還回去,不要當我在開玩笑。」
常台笙頭一回見他這個模樣,像是心中被壓制已久的一小撮火苗借了把風,熊熊燒了起來。原來陳儼也會生氣的,並非是心中什麼都不在意的人。
陳儼警告完畢剛鬆了手,程康喘口氣,看看那邊站起來的程夫人,又看看陳儼,往後稍退了退,面上卻是誰也不怕的表情,朝程夫人吼道:「好啊!大兒子來教訓小兒子了!你高興了?!」
程夫人神色陡然變了變,陳儼亦是蹙眉回頭看了一眼程夫人,旁邊的常台笙則略驚愕地望向了程康。難道程夫人已向程康坦陳過還有一個兒子?
程康站直了身體,昂著尖瘦的下巴理直氣壯地看向陳儼,指著程夫人道:「怎麼樣?她當初可是拋棄了你再欺騙我爹嫁進程府!多虧了這個不守婦德的女人才有了你和我,你應該恨她不是嗎?現在我也恨她生了我,我們是一夥的了!我是你親弟弟,你不打算幫我難道準備幫她?」
陳儼抬手給了他一巴掌,程康捂住臉:「你身上也有這個女人的血!我若是賤種!你也一樣!」他不知死活地試圖再次激怒陳儼,似乎想讓陳儼與程夫人徹底決裂,可輕浮的年紀又怎會懂比他年長許多的兄長的心。
二十五歲的年輕男人,嘗盡孤獨心深似海。
陳儼的手心因為打這個巴掌而疼得發麻,這一生他只向少年時教習拳法的老師揮過拳,更不要說揮人巴掌。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是恨透了這一切。
被 拋棄之後的很多年裡,他總會想,當初在雪夜裡拋下他離開的母親,總算嫁入了富足人家做了堂堂正正的夫人,可以過旁人艷羨的不必被閑話的日子。他一直都希望 她能越過越好,可以在再次相遇時,趾高氣揚地炫耀自己的身份與財富,哪怕是說「看,正是因為明智地丟棄了你,我才可以過得這樣好,我真是做了個正確的選 擇」這樣也無所謂。
但為什麼要過成這樣?嫁了個喜歡沾花惹草的男人,死前還有一堆養在外邊的小妾上門討要家財;養了個忘恩負義不體貼不孝順的兒子,最後被賭債逼得賣宅賣首飾,如今一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
活該嗎?報應嗎?也許這樣想自己心裡會感受到平衡罷——看,她就是因為曾經拋棄了自己的孩子才過得這樣凄慘,可是卻沒有辦法這樣想,一絲一毫的看熱鬧的快意都沒有。
他恨她過成這樣潦倒的樣子。
陳儼牙根發緊,壓著聲音與程康道:「去道歉。」
「不!為什麼要道歉!我又沒有求她生我出來!這人世糟透了!我一點都不想活著!」程康用力朝他吼,已經徹底紅了眼。
陳儼抿唇走到程夫人身邊,拿過地上的鐵鉗,朝程康走過去。
「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程康嚷嚷著連忙往後退,他伸手試圖去擋,陳儼手中的鐵鉗已經揮過了過去:「比起在牢獄裡過一生,我認為你應該更喜歡做個瘸子。」
程康被嚇得半死,陳儼手中的鐵鉗卻停在了離他只有半寸之處。
程康陡吸一口氣,身子都軟了。
恰這時,商煜拎著藥箱走進來,伸手扶了程康一把,語聲輕描淡寫:「年輕人怎麼站都站不穩?」他說著看一眼陳儼,又看看陳儼手裡拎著的鐵鉗,再看看不知所措的程夫人,道:「後邊炮製藥材這麼不缺人手么?」
程夫人連忙走過去,意欲接過陳儼手裡的鐵鉗。陳儼低頭瞥一眼她被燙傷的手背,將鐵鉗遞了過去,語聲平淡無奇:「伙房裡的東西就讓它待在伙房罷。」
他說完側過身,朝常台笙走去。常台笙站在原地一言不發,但卻及時地握住了他的手,轉身打算離開。陳儼卻沒忘來意,拉住她,轉過身同商煜道:「若商大夫晚上有空出診,還請過府一趟。」
「怎麼了?」商煜看向常台笙。
常台笙稍稍側過身,簡略回道:「宋嬸身子有些不大好,再會。」
她說完拉著陳儼出了門,這時才注意到醫館門口聚集起來看熱鬧的人。而醫館裡從頭到尾看了這場鬧劇的葯僮,一臉驚奇地同商煜叨叨:「真是了不得呢,方才那個人居然是程夫人的大兒子!」
「那又如何?」商煜涼涼看了他一眼,將藥箱擱在了櫃檯上。
葯僮似發現了什麼大秘密一般:「您不是說那人是尚書大人的兒子嗎?這可真是太令人吃驚了啊!」
商煜的神色看起來淡然極了,似乎對葯僮說的這件事完全沒有興趣。他忽地淡笑了笑:「這世上的事,總是未知的暗面多過明面,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葯僮不解地咀嚼這句話,最終還是沒甚收穫地搖了搖頭,轉身繼續去整理葯櫃了。
而此時陳儼與常台笙正坐在去芥堂書肆的馬車上。常台笙沒問什麼,過了好一會兒,陳儼先開了口:「你知道程夫人是……」
「我知道。」常台笙未等他說完便給出了回應,並講明了獲知渠道:「在蘇州時,蘇曄與我提過,但我認為這是你的事,若你不願意說,我自然不便刻意去問,希望你理解。」
她說完看向他,目光柔和了許多:「雖然我不敢說非常理解你的立場與做法,但我會儘力這樣去做。」
「謝謝。」陳儼也不過這樣回了她,讓她察覺到其中隱隱的戒備。
常台笙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可以隨意交流的話題,且她察覺到,在這件事上,陳儼的心結嚴重到超乎自己想像。她不是當事人,不清楚當年所有細節,沒有度過那樣的童年以及少年時期,更不可能設身處地體會他的感受。
何況這樣的事,並不是一時半會能開導得了的,她很清楚這一點。
沒有關係,他們來日方長。
又過了一會兒,陳儼說有些事要去書院找山長談一談,遂中途下了馬車,常台笙則獨自一人去了書肆。
到下午時,常台笙看手頭沒什麼事,遂去了陳儼的住處。進了門,四處仍是早上來所見到的那樣子,全是亂糟糟的。她進了屋,只見地上手稿書冊被丟得到處都是。
常 台笙看這一片狼藉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俯身將那些凌亂的手稿與書冊撿起來,按照內容一一做排序整理,最後重新裝箱。天色將暮,她一個人在走廊里坐了 一會兒,回想起第一次踏進這裡時的情形,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當初亮著燈的那間屋,昏黃孤單,看起來像是妖怪的住處。
而當初他就隱在隔壁的黑暗之中,細察一切動靜。
那日放在門口的字條,打開屋門後還冒著熱氣的飯菜,屋內簡單到寒磣的陳設……她記憶猶新。
哦 對,那日還下著雨,她剛好從嫂子娘家將常遇接過來,心事重重。原本以為只要埋頭向前沖的人生途中,因為常遇的出現,忽然有了需要考慮的問題與顧慮。她生澀 地與她相處,從來沒有照顧過孩子的自己,忐忑地揣摩著她的需要、顧忌她的情緒。就在那樣不知所措的境況之下,她帶著常遇進了這裡。
也是在這裡,她頭一次意識到常遇是那麼聰明的孩子——早慧到令人心疼,笑起來又格外天真,試著去安慰比她年長十幾歲的成年人,甚至還有意促成她與某個人在一起。
常台笙低頭嘆了口氣。
天色轉陰,太陽不知所蹤,眼看著晚霧又開始瀰漫,陳儼亦收拾了東西打算離開書院。因他以後不再任教,山長執意要送他,陳儼一本正經道:「我不喜歡與老人家一起走,我去接我家小姑娘了。再會。」
他拎著書匣往小學的學堂方向去,這時間課已結束,孩子們陸陸續續都走了,不知道常遇有沒有被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