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敏說著將書錢擱在了櫃檯上:「不耽擱你了,書市在即,你也應當很忙。總之這件事,心裡有個底就好了,不要太去探究。」
「我知道。」常台笙取過櫃檯上流水簿,將這筆流水賬記了下來。賈志敏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一下。她並非是不放心,而是常台笙的性格註定情路吃力,何況對手還是權臣之子的出身。她相信常台笙能熬過去,但也不希望她太辛苦。
這日書院放了旬假,陳儼早上沒去書院便起晚了一些。天氣晴好,宋嬸抱了被子在院中曝晒,小丫頭套了個厚棉襖蹲在走廊里背書,背到一半忽然無聊地打了個哈欠,望著正在忙活的宋嬸道:「姑姑都兩日沒回來了……她不想我么?」
「怎麼會呢?小姐只是太忙了而已,等忙完就好了。」宋嬸拍拍棉被,這樣回她。
「接著往下背。」陳儼在走廊里坐下來,拿過戒尺點點常遇,另一手則抓了塊點心吃著。
小丫頭悶著腦袋接著往下背,陳儼則對著陽光繼續吃東西。
宋嬸曬完被子回頭看看,忽揉了揉心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聽到身後背書聲暫歇,這才轉過身去。
常遇道:「背完了,我去找東西吃。」
小丫頭說罷就起了身,宋嬸看看仍坐在走廊里的陳儼,斟酌半天,開口道:「您打算何時請個媒人過來說親呢?」
「說親?」
宋嬸忙點頭,接著道:「眼下雖不興那麼複雜了,但說個親再換個庚帖,之後再下聘……這些事還是要做的,您難道打算讓我家小姐這般沒名沒分的……」
宋嬸沒將話說太透,她是覺得陳公子這般聰明博學,不會連這點事都不知道。但陳儼卻當真不清楚這其中門道的,何況在他看來,明明是常台笙讓他這麼沒名沒分地跟著……
他將最後一口點心塞進了嘴裡,吃完了蹙眉與宋嬸道:「我不認為我提親有用,難道女方不能提親嗎?」
宋嬸差點沒被這句話噎著,她支支吾吾回問道:「難不成……您打算入贅我們府么?那將來生出來的孩子可是要姓常的……」
入贅?孩子姓常?陳儼稍稍想了想,一本正經回道:「我認為並沒有什麼不妥。」
宋嬸一時詞窮,半天問出一句:「尚書大人應當不會同意罷。」
提到他父親,陳儼臉色倒沒什麼變化,只是又想了想,沒有回宋嬸的話。
宋嬸在一旁這麼看了會兒,末了還不忘「提點」一下迷茫中的陳儼:「年初可有個極好的日子,可若想候上那日子,眼下就得提親換庚帖,將婚事定下來。」
「好提議。」陳儼也只簡單給了這樣一句評斷,便抱著空點心盒子起了身走了。
宋嬸看著當真心焦,這倆人誰都不急的樣子,要等到何時?也不知這陳公子到底「覺悟」了沒有。
陳儼去後邊馬槽牽了馬。常台笙自然不會讓小棕去拉車,故而它在府里幾乎派不上用場,已經被冷落很久了。
陳儼騎著小棕出了門,到芥堂時常台笙剛好也從外邊回來。陳儼剛下了馬,打算牽它去馬槽,可小棕卻往常台笙面前走去。常台笙順了順它頭上的毛,小棕便去蹭她,以示親昵。
陳儼在一旁看看,覺得自己太能理解小棕的心情了,幽幽道:「我現在與它差不多。」被冷落許久期待被重新關注的心情。
常台笙懶懶看了他一眼,牽過小棕遞給出門迎接的宋管事,隨後就進了芥堂,隨口問跟在身後的某位:「聽宋管事說你通常都是下午過來,上午在府里睡懶覺么?」
陳儼含含糊糊地將話題岔開,道:「我去幫忙刷板子。」
常台笙聞言剛回頭,他已經進了刷版間,幫忙印書去了。他如今可真是不挑活啊,若擱在之前,恐怕會說「這種事為什麼需要我來做,他們沒有手嗎」這樣的話罷。
常台笙有時候想想,並非他發生了改變,而是他可能原本就是這樣,只是處得久了,最外面罩著的那層殼被敲碎了,才看到最真實的他。
真實,好像言之過早了。常台笙低頭往裡間走,她剛走到內廊盡頭,忽聽得前堂一陣陌生人吵鬧聲。
常台笙一驚,大步折回去,只見一人不顧阻攔衝進了刷版間,抱起旁邊還未來得及裝訂的書稿就往陳儼身上扔,嘴裡嚎道:「快將我的錢還給我!快交出來!你與我娘是什麼關係,她為何要將銀票給你?!」
陳儼伸手擋了一下,對方卻已經是衝上來扯住了他的衣裳:「快還給我!」
陳儼輕蹙了眉頭:「你是程康?」
程夫人的寶貝兒子程康,他的弟弟,這時候揪著他的衣服,為一張銀票急紅了眼:「不要跟我廢話!快點將銀票交出來否則我扯你去報官!」
這發狂的氣勢嚇得周圍都沒人敢上前阻止,空氣里一陣凝滯。常台笙這時已趕到,她聽到方才程康這一番不知死活的話,走到他身後不遠處,掃了一眼地上亂七八糟的書稿,涼涼道:「我建議你換個地方,否則被扯去報官的就是你了。」
她說著抬起頭,沉著非常。
陳儼衣襟還被程康揪著,他看看陳儼,又看看周圍這麼些人,眼裡閃過一絲怯意,但轉瞬就不知怎麼給自己壯了膽子,咬著牙朝常台笙吼道:「關你屁事!」他說著就緊拽住陳儼的衣服將他往外拖,陳儼似乎也不打算反抗,遂任由他拽著出去了。
屋內人都鬆口氣,常台笙則立刻走了出去。她不打算插手這件事,程康這種小兒科的威脅還不足以讓她出面,何況這還是「家務事」,陳儼自然會解決。
可下一瞬她就改了主意,程康將陳儼按在牆上,袖子里陡然冒出了匕首,鋒利的刀口就橫在陳儼的脖子上:「快說銀票在哪兒!」
常台笙剛要靠近,陳儼卻看她一眼,似乎在示意她不要插手。
陳儼低了頭,看著眼前為一千兩銀票急得發瘋的少年,淡聲道:「然後呢?拿了銀票再去賭么?」
「閉嘴!用不著你管!我只是拿回我的東西!」程康用力說話間,手也忍不住使了力氣,鋒利的刀口在陳儼白凈的脖子上划出血痕。
常台笙的腳不自覺地往前邁了一步,可陳儼的眼神卻立刻阻止了她。
陳儼仍是不溫不火地開口:「你從哪裡聽說我拿了你母親的銀票?」
「不用你管!」握刀的手又更用力了些。
「那你殺了我吧。」語氣淡到不能再尋常,看向少年的目光里有疲憊的懶怠意味。
「別以為我不敢!」
陳儼沒有理他,程康下意識舔了舔乾燥的唇,似乎有些心虛。
雙 方耗了一會兒,陳儼覺得有些無聊了,竟然抬起手摸到頸上傷處,指頭沾了些血伸舌頭舔了舔,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對少年道:「你覺得你有勝算?對一個手腳都自由 的人橫把刀就可以贏了嗎?趁我心情還好,告訴我你是從哪兒知道的消息,或許我會給你一千兩。哦不,兩千兩,怎麼樣?」
程康腦子都快糊塗了,本來就不聰明的腦子這會兒嗡嗡響,努力地回過神,振振有詞道:「商大夫說我娘那日晚上帶著銀票去常府找你了!那是我的銀票!」
「商煜?」陳儼神情里閃過一絲疑惑,似乎是想了會兒,察覺到脖子傷處有些痛意傳來,抬腿便給了程康一腳。
這一腳非常狠,程康丟了刀捂住腿直皺眉。陳儼走上前撿起那把刀,低頭看看程康,沒有說話。他忽然俯身,與程康低聲道:「賭錢就算了,但不要賭人心。不要對你母親的忍耐心有太大期望,可能哪天受不了了,你就是她手裡的死屍。我希望你記住這句話。」
他聲音很低,站在不遠處的常台笙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麼。程康眼中閃過一絲驚駭之意,他尚還不能理解這話中的所有意思,但他回道:「不要你管!」已經隱約有些哭腔。
到底還是個涉世未深被縱得無法無天的孩子。
陳儼轉身走回芥堂,走到常台笙身邊時,手輕輕握了一下常台笙冰涼的手,旋即又鬆開,低頭走進了屋。
常台笙被方才那更涼的觸感驚醒,陡回過神,叮囑門房不要太大意,遂也跟著進去了。
堂間氣氛有些詭異的沉悶,都在埋頭做各自的事。常台笙走進刷印間,陳儼正俯身收拾著地上一團糟的書稿。她靜靜看著,末了,陳儼將整理好的書稿放回原處,走到她面前,俯身動作輕柔地抱住了她,聲音低低的,像是囈語:「對不起,有些書稿被弄髒了,可能不能用了。」
常台笙沒有說「無妨」也沒有說其他安慰他的話,她任他這麼抱了一會兒,最終才道:「你脖子上的傷,也許要處理一下,留疤會不好看。」
提什麼留疤不留疤……每回都是這樣。他又不是在意自己容貌的小姑娘。
見他沒什麼回應,常台笙又道:「去商煜那裡看看罷,我覺得你可能需要搞清楚一些事。」
程康方才提到商煜時,她就覺得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