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裡伸出的一點援手足以讓人心生信任,程夫人暫時收起戒備接受這位陌生大夫的好意,她喝完粥起身告辭時,商煜卻道:「夫人若需做點事補貼家裡,倒不如到我這裡來幫忙,醫館正好缺櫃檯抓藥的。」
程夫人緊抿住唇角,這些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也讓她的自尊心越發盛。到一間醫館做幫工,意味著要收起她所剩無幾的所謂面子,來謀一條生路。
她沒有立即答應,商煜也不勉強,只說讓她多考慮幾日。
程夫人走後,夥計在一旁納悶嘀咕道:「東家隨意找個抓藥夥計都比找這位夫人強呢,這夫人看起來嬌生慣養的,疑心病似乎也很重。」
商煜神色無甚變化,也沒有回夥計的疑問,只將大門關上,掛上了夜間急診請敲門的牌子,就回後院了。
又過了幾日,芥堂宋管事拿了本剛刷印好的書冊給陳儼,說是《京物志》的樣書,照常理是要先給東家過目的,但東家這會兒不在,他既然是書稿作者,便先讓他看看。
陳儼剛翻開封皮瞥了一眼,神情欣悅地又合上,道:「既然按常理是先給她過目,那壞了規矩多不好。」他飛快做出了決定:「我勉為其難地去蘇州找她好了。」
宋管事一時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已是拿著樣書去了後邊藏書室,將手上最後一點工作做完,鎖上門就走了。
陳儼回府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又去書院同山長打了聲招呼,便搭上了去蘇州的客船。
而這幾日常台笙在蘇州廣選書目和畫稿,正忙得不可開交。她從杭州過來時本來就很趕時間,到了蘇州也每日只睡一會兒,接連好些天這麼熬著,也開始有些撐不住了。
這日傍晚她剛從外面回來,想早點吃完飯多睡會兒。可她剛進客棧,便見一人老老實實坐在客棧大堂里等著她。
常台笙這會兒手裡抱著一些畫卷,另一手還提著書匣,陳儼見狀,立即起身幫她將東西拿過來,轉身就往樓上走。
「你等一下!」忙暈了的常台笙陡然間反應過來,立時喊住他。
可陳儼已經上了樓梯,轉個頭回說:「我方才問過了,我知道你住在哪一間,我給你送上去馬上就下來,你不用跑了。」他走兩步,忽然想起什麼:「你可以把鑰匙扔給我。」
常台笙輕輕地蹙了一下眉頭,隨即又無奈抬頭回他:「在書匣里。」
「好的。」陳儼拿著東西便上了樓,手腳麻利地開了門,將常台笙的書匣畫卷,連同自己的包袱都放了進去,重新鎖好門這才下了樓。
可是等他下去,常台笙卻已經找了個位置坐下,喊夥計要了一些吃食,打算填肚子了。
「你要在這裡吃么?」看著夥計端上來的食物,也僅僅只能夠填肚子而已,算不上美味。既然來了蘇州,且也忙了這麼久,難道不該好好犒勞自己么?
「我很累,不要和我說話。」這果真是常台笙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她就取過筷子旁若無人地吃起來。
常台笙並沒有問他為何到這裡來。問這個傢伙理由簡直就是白瞎,他做什麼事根本不需要理由,他能給的理由常人都沒有辦法理解和接受。
可偏偏這回陳儼還備足了「非常正當」的理由等著她問。
無奈常台笙就是不開口問他!
夥計就遞了一副碗筷,常台笙吃著,旁邊的陳儼只好乾看著。
等常台笙吃完了,招呼夥計過來結賬,他這才說道:「你不打算給我吃點么?」
常台笙瞥一眼桌上的剩菜,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他隨意吃。
這之後她就起了身,打算上樓,可某人坐正了背對著她道:「我感覺你似乎忘了鑰匙在我這裡。」
常台笙陡然想起這茬,又只好坐回去,招呼夥計再上了一碗米飯。陳儼大約也是餓極了,端起飯碗就著桌上快涼的剩菜吃起來。
常台笙靠在椅子里懶懶看著,也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蘇曄說的那句「好養活」來,看這樣子倒的確很好養活,程夫人怎麼捨得丟掉這樣一個好養活的兒子?
陳儼吃完,卻不急著交出鑰匙,談條件似的說:「這客棧今日都住滿了,已沒有空房,可我想洗個澡。」
一路風塵僕僕,可以理解想洗個澡的心情。常台笙非常好脾氣地點了頭,竟然允許他上去洗個澡。
陳儼沒料到她會這麼好說話,這反常表現倒讓他有些惴惴。陳儼跟夥計要了點熱水,遂自己先上了樓。常台笙仍坐在底下看堂中人來人往,思緒則毫無目的地神遊。腦袋偶爾空空的感覺也不錯,換個環境哪怕也很忙,體會卻完全不一樣。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常台笙回過神,起身往樓上去。因室內有簡單的屏風遮擋,故而就算對方在洗澡,進去也無甚大礙,她剛進去,便聽得屏風後的陳儼道:「幫我拿一下衣服。」
常台笙瞥一眼擱在桌上的包袱,這麼小的包袱能放幾件衣裳?估計又是「憑感覺」隨便帶了幾件,適不適合這季節,能不能穿都不好說。
她打開包袱給他將中衣取出來,走到屏風前,側身將衣服遞了過去,待陳儼接過,她便又折回桌前打開書匣,將裡面十幾冊書取出來,在桌上依次排開,琢磨了會兒。
聞得身後動靜,常台笙回了頭,隨手取過一塊干手巾丟給他擦頭髮,俯身挑亮桌上燈台,拖過一把椅子,總算開了口:「你看書快,幫我看看這部書說了什麼,明天告訴我。」
「你要做什麼?」
常台笙回得言簡意賅:「聽說是蘇州這陣子賣得極好的一部書,我翻了幾頁實在沒有興趣,但我想知道它為什麼這麼紅。」
陳儼一邊擦頭髮一邊走過去坐下來,低頭翻閱了一會兒,迅速給出了結論:「看來你不喜歡神魔小說。」
常台笙沒回他,這時夥計拎著熱水來敲了門,並幫忙將浴桶里的洗澡水給倒掉了。常台笙用瓢舀了木桶里的熱水,簡單沖了個澡,非常迅速地擦乾換好衣服出來,陳儼卻轉頭正看著她。
與此同時,他手裡拿著本書遞過來。
常台笙低頭一看,正是剛剛印完的《京物志》。這難道就是他找的「正大光明」的到蘇州來的理由么?送樣書來給她過目?
「我要提醒你的是……」這廝從包袱里摸出一封契書出來,「印完了你就得將餘下的潤筆金付給我。」
她看看他誠摯的眼,又想想蘇曄與她說的話。
不要給他錢,他只會天真地想要填程夫人那個無底洞。
常台笙有些沉默,若換作是她,恐怕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她見證過常遇出生時嫂嫂所經歷的苦痛,母親到底是母親,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可一個母親又會因什麼樣的緣故,想要拋棄自己的骨肉,這實在令人費解。
不過作為書商,她並沒有什麼好掙扎猶豫的,按照契書到期支付潤筆金這是行業規則。
「知道了。」她不過是很冷淡地回了一句,遂接過書坐到了床上。
陳儼看看她,很感激地說:「你竟然沒有嫌棄我用過的浴桶。」
常台笙翻書挑眉,抬眸看他一眼:「你認為我嫌棄客棧的這種不知有多少人用過的浴桶有意思嗎?我不躺進去洗就行了。」
好大一瓢冷水潑了過去……
陳儼轉過頭,手撐下頜很嚴肅地翻看手上的書。
那邊常台笙看書看得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她神情寡淡,合上書擱在枕畔,伸手取過桌上杯子,喝了滿滿一杯涼水,正要鑽進被窩睡覺時,忽又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張窄榻:「若是嫌被子不夠下樓問夥計要。」
她剛鑽進被子,肩膀忽被人拍了拍。
常台笙翻過身,半支起身看他一眼:「有什麼事請明日再說好么?」
陳儼卻遞了一幅畫過去。
正是她今日帶回來的幾幅畫之一,是蘇州的一個書商朋友送給她的。
他閑得沒事看畫做什麼?
常台笙索性又坐起來,接過那畫打開來,一床一貓,還有兩雙鞋。
床便是尋常的床,但芙蓉帳卻拉得嚴嚴實實,地上一雙男鞋,一雙繡花鞋,床前蹲了一隻貓,抬頭看帳鉤。
已經看過此畫的陳儼在一旁下了結論:「這是一幅看著很含蓄實則很香艷的春宮圖。」
常台笙這時再看看那略扎眼的芙蓉帳,也覺得有那麼點……香艷。
一雙繡鞋也畫得極好看,旁邊那雙男鞋倒無甚特色,那隻貓……抬頭看帳鉤的神態倒有些探究。
但常台笙輕咳了一聲,駁道:「芙蓉帳內無動靜,也許只是在午睡而已,男女睡在一起非得看成春宮么?又沒怎麼樣,有什麼要緊。」
「你說的很對,也可能只是單純睡覺。」某人低頭脫鞋子。
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
某人道:「難道你打算讓我睡那張榻嗎?很不舒服的。」
他指指常台笙手裡那幅畫:「你也說這樣沒什麼要緊的。」
常台笙非常機智地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