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程夫人良久才抬頭看了看陳儼,她似乎是覺得有些驚訝,故而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仍是癱坐在地上,也沒有去握住他伸來的援手。

陳儼另一隻手也伸給她,臉上神情極淡:「不起來么?」

程夫人這才醒過神。

陳儼拉她起來時,那邊陳懋已是視若無睹地進了盛元樓。尚書府兩輛馬車停在不遠處,陳儼便讓小廝扶著程夫人上了馬車,自己則上了另一輛離開了。

常台笙站在樓上看著馬車離去,微微眯了眼,最終轉過身,又回到位席坐下。

李崧道:「沒料尚書家的公子這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倒是個熱心腸的人。」

「別開玩笑了,越聰明的人越不諳人間冷熱。」黃為安坐下來繼續吃他的一籠小包子,「聰明人才懶得多管閑事。」

一籠包子很快見了底,楊友心喊夥計來又添了一些菜,接著方才的話題道:「不過陳公子看起來倒……很不錯。」他這話說得很模糊,沒說到底哪兒好,也讓人揣不透他到底何出此言。

楊友心這個人很奸詐,就算印書,也常常是舊貨裡面夾帶些私貨,冠以「新刊、新刻」便糊弄大眾,當新書賣。他家裡頭還養了一批科舉失意家境落魄的書生文士,讓寫什麼便寫什麼,內容放蕩獵艷,實在不登大雅之堂,可卻都賣得好得不得了。而這批可憐巴巴的賣字文士,也不過拿個糊口錢罷了。

他算得上是真正的商人,常台笙與之比起來,實在是……有節操得多。

幾個人仍在議論有關陳儼的有些事,常台笙聽他這樣被人議論著,竟覺得有些不舒服。

末了還是李崧將談話內容引回正題,聊了一陣子籌備事宜,之後又談了談蘇杭一帶越發猖獗的盜版盜印勢頭,很快就非常愉快地收了尾,李崧上樓給他岳丈及陳懋敬酒,另兩位則打算去花街轉轉,說是在杭州要待上好一陣子,故而該玩的都得玩過。

常台笙匆匆忙忙下了樓,從後門離開,剛上馬車她便從藤條箱里摸出藥瓶子來吞了兩顆丸藥。她頭疼得實在太厲害,方才在席間,最後撐著的那一刻鐘她都快疼吐了。

她讓車夫直接往商煜的醫館去,而這時,商煜剛剛接診了一位夫人。

尚書府的小廝扶著程夫人進了商煜的醫館,陳儼則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另一輛車裡下來,走進醫館,商煜問他何事,陳儼看一眼坐在一旁的程夫人,只道:「病患在那裡。」

商煜亦是看了看頭髮散亂臉上還受了傷的程夫人,微微垂了一下眼,繼而走過去問程夫人:「夫人除了這皮外傷之外,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程夫人沒開口,只非常頹喪地搖了搖頭。商煜遂將脈枕移過去,示意要給她把個脈,程夫人神情略有些獃滯地將手腕擱了上去。商煜給她診完脈,又查看了她手上及臉上的傷口,讓葯童取了膏藥罐子來遞給程夫人:「每日需得換藥,您收下。另外先讓葯童幫您處理一下傷口,您看……」

程夫人並沒有拒絕,事實上她這會兒目中無神,思緒已不知神遊到了哪兒,恐怕也沒聽進商煜的話。

商煜示意葯童處理,隨即又走過去與陳儼道:「無大礙,脈象看著還好,皮外傷處理好了亦不會留疤。不過——」商煜略略瞥一眼程夫人:「這位夫人又是您什麼人?」

陳儼乾脆沒有回他,低頭從袖袋裡取了錢袋:「要多少?」

商煜報了個數,陳儼剛結完賬,那邊葯童卻驚叫了一聲,程夫人將那罐子摔到了地上,連同葯童手裡的葯盤也一塊兒打翻了。

陳儼立時走了過去,商煜剛要過去,恰常台笙踏入了醫館。常台笙見到陳儼帶著程夫人在這兒治傷還微微愣了愣,可她實在頭痛,加上不願去管陳儼的事,遂徑直走向商煜,聲音喑啞:「上回那個葯再給我一點罷。」

「又睡不好了?」商煜低頭從柜子里取葯,不時還瞥一眼那邊的情況。葯童連忙清理著地上的瓷罐碎渣,又將葯盤整理好重新放回了櫃檯上,陳儼則背對著他們站著,也不知是以怎樣的神情在看著程夫人。

過了好半天,程夫人的怒氣才似乎消減了一些,可神情依舊獃滯,只有緊緊抿著的唇角暴露了她的真實情緒。

陳儼伸手扶她起來:「若不想在這裡治,那就直接送夫人回府了。」他看一眼旁邊的尚書府小廝:「送夫人回程府。」

「哪裡還有什麼程府……」程夫人喃喃,但這低啞的聲音里卻隱隱約約藏著一絲……怒氣。

陳儼似乎終於瞭然,開口道:「令郎嗜賭,家財越虧越多,理應及時勸阻。勸說若無用,那就算捆著關著打斷腿也該幫他戒了這癮。可夫人卻四處借錢只想補這虧空,拆東牆補西牆之法若有用,這世上便不會有家道中落這一說了。夫人活了幾十年,深諳及時止損的道理,為何到了程府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適用了呢。」

他這一番話,常台笙倒能從其中聽出幾分認真來。他原來也有認真勸說人的時候么?常台笙低頭自袖袋裡取錢,再抬頭時,瞧見對面櫃檯後的商煜,神色有那麼一絲的不尋常。

他眯緊了眼,鼻子微微皺起,似乎有些厭惡。常台笙擱下錢,他這才回過神來,將藥瓶遞給常台笙。

常台笙小聲問他要一杯水,想服了葯再走。商煜轉頭就要往裡間走,可他才剛邁開步子,便聽得「啪」的一聲。

狠狠的一巴掌。

常台笙與他幾乎是同時往程夫人那邊看了過去。很明顯的,揮掌的是程夫人,挨巴掌的是陳儼。常台笙心頭略微地往上提了一下,可瞬時又縮回來,繼續安安穩穩地跳著。

商煜亦是止住了步子,看向那邊,唇角一側微微抬起,表情似乎是明顯地舒展了一下。

「輪不到你來教訓我。」程夫人目光已重歸銳利倨傲,一張雖受了傷但依舊漂亮的臉滿是憤怒與不屑。她起了身,從從容容地出了醫館,一次也沒回過頭。

那一巴掌顯然下手極重,陳儼白皙的側臉瞬時泛紅。他轉過身來,看到靠著櫃檯手握藥瓶的常台笙,面容平靜。

常台笙因為睡眠糟糕的緣故,眼底有明顯的疲意,清瘦的身軀靠在黑油油的櫃檯旁,看起來依舊寡冷寡冷的。她看看他,沒說話。商煜則進屋取了一杯水,再出來時遞給常台笙,常台笙慢條斯理地飲水服藥,蓋好瓶塞,又跟商煜道:「我記得你這兒有活血化瘀的藥膏,給我拿一盒。」

葯童聞聲找了一隻瓷盒給她,常台笙付完錢便走到陳儼面前,拉過他的手,又攤開他掌心,將那瓷盒放進他手裡,抬眸看他一眼:「別這樣板著臉,很不好看。該擦的地方都擦一遍,紅腫著實在有礙觀瞻。」

她聲音依舊喑啞,雖然低,但商煜卻還是能聽得見。

商煜陡然想起方才陳儼脖頸上的那些可疑痕迹,再看看常台笙,忽就抿起了唇。

就在這時,常台笙的手卻被陳儼輕輕反握住。她雖然姿態閑定地站著,但心間竟有莫名的細碎潮湧,她連忙要收回手,但下一瞬卻被握緊了。陳儼顯然是不想放她走,忽湊到她耳畔道:「你不打算取回你的……裹胸布和衣服嗎?」

他還著重強調了「裹胸布」三個字,常台笙聞言心中那細碎潮湧頓時化成了一團怒火,臉上卻掛著笑意,說:「當然要取回來。」

陳儼這才鬆了手。

各自上了馬車,尚書府的走在前面,常府的緊隨其後,一路行至陳儼的私宅。

可那晚分明是在北關水門那宅子住的,他竟將她的衣服弄到這兒來了么?常台笙不禁暗暗拍額,作懊悔狀。

兩人剛進屋,便有一隻雪白的貓躡足靠近了常台笙,似乎是終於找到真主人一般,對常台笙是萬般親昵,不停地用柔軟的身體去蹭她的腳。

陽光正好,通向走廊的門開著,常台笙坐在軟墊上,光線落在她身上,微微弱弱地暖意隔著衣服傳到皮膚,令人身心舒展。

幼貓仍舊不停地用腦袋蹭常台笙的腿,見常台笙無甚回應,就又主動地去揪她的衣襟,一隻粉|嫩的小爪子努力扒拉著,但一點建樹也沒有。

常台笙低頭看看,也隨它去。

「小白,下來。」陳儼這樣喊它。

竟起了個這麼通俗的名字,還真不像是陳儼的做派。

小白依舊掛在常台笙身上,對主人的話無動於衷。陳儼將一隻方盒子拿過來放在矮桌旁邊,自己也盤腿坐下,對小白再次下令:「下來!」

這回聲音明顯比之前要嚴厲得多,好像小白再不下來就真的要發火了。

小白懶洋洋地撓了一下常台笙,將腦袋埋得更深了。陳儼就看著這隻愚蠢的小白貓掛在常台笙的胸前,滿臉一副得了便宜賣乖的樣子,心想真是找死。

他忽然起了身,將小白從常台笙身上「扯」下來,小白一陣驚嚎,兩眼望著常台笙作驚恐狀,爪子亂舞,最後被陳儼放在了自己的軟墊旁。它剛打算再起身時,陳儼連忙就按住了它的腦袋,阻止它再次靠近常台笙。

小白嗚咽了兩聲,可憐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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