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陳儼將身上毯子裹得更緊,瓮瓮回道:「有。」

常台笙一臉「你自找苦吃簡直活該」的表情,卻還是耐著性子道:「你自己覺得冷不會取出來蓋么?再者說你府里不是有管事嗎?這點事都做得不周到的話,也太不稱職了。」

「他回老家去了。」無辜又理所應當的語氣。

常台笙遂低頭問常遇:「若是天冷了你會想自己加衣服么?會想著要蓋厚被子么?」

常遇點點頭。

於是常台笙仍是耐著性子與陳儼道:「六歲的孩子尚知道天冷加衣加被,而你已經是成年人了,沒有管事在府里,你這些事都做不到嗎?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大約是常台笙的語氣太像師長,雖然態度還算得上平和,但畢竟嚴肅得有點駭人。常遇悄悄地拉拉自己姑姑的衣角,示意她別說了……

常台笙果然閉上了嘴,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大約是不忍心這樣直接走掉,居然好心地問道:「知道被褥放哪兒了么?」

陳儼點點頭:「剛搬來的時候,管事似乎說是放在最東邊那間的柜子里了。」

常台笙瞥一眼他光溜溜的腳丫子,轉頭就出去了。常遇站在原地看看仍坐在榻上的陳儼:「我姑姑心地很好的,她給你拿被子去了……」

「我當然知道。」

「你真的不用吃點東西嗎?」小丫頭再次試探他。

「不想吃,謝謝。」

「好可惜,我姑姑特意在羊湯鋪子里買了這個罐子給你帶過來的,這湯冷了就只好倒掉了……」

陳儼低頭瞥一眼那粗糙的陶罐子,忽然低頭伸手將它搬到了榻上:「你要我用手吃嗎?」

小丫頭癟了一下嘴:「我以為你這裡有餐具的。」

陳儼下了榻,開了西邊一側的紙門,走進去取了餐具又出來,重新坐回了榻上。

於是常台笙抱著被褥再過來時,恰看到某人抱著陶罐子低頭認真地吃著羊肉湯。她走過去,瞥他一眼:「你不打算下來么?」

陳儼遂只好下了榻,坐在冷冰冰的地上繼續吃。常台笙將褥子給他鋪好,拍了拍放久了有些味道的被子,鋪好了這才對他道:「今日你先將就著睡,明日若出太陽,記得將被褥都鋪出去曬一曬,那樣才暖和。」

坐在地上的陳儼抬頭看看她,又低頭喝湯。常台笙忽然俯身一探那陶罐的溫度,已經差不多涼了……她連忙道:「不要吃了,只喝些熱水都比吃這個好。」

「可這是你買的。」因為鼻音太重,那聲音聽起來還是悶悶的,似乎當真沒什麼精神。

常台笙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唇,直起身:「躺回你的榻上。」

陳儼遂蓋上了陶罐子,起身乖乖巧巧地坐回榻上,拖過被子蓋好。

常遇在一旁小聲說:「姑姑,他看起來好像很不好……」

常台笙當然看得出他很糟糕,她轉過身,不計前嫌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額頭,簡直燙得嚇人。她對於他這狀態還能保持清醒感到不可思議,道:「你病了不看大夫么?」

陳儼只看著她,也不說話。

此時已不早,常台笙好不容易晚上有得歇息,本打算和小丫頭聊聊天陪她多玩會兒,可現在卻耗在了這裡。若不是因為常遇在,她可能轉頭就走了,她不可能同情這種自作孽不可活的蠢貨。

常遇可憐巴巴地晃她衣角:「姑姑,要找大夫過來瞧瞧么……」

常台笙抿唇不說話,似乎是考慮了很久,這才偏頭對常遇道:「我們走罷。」

常遇一下子警覺起來,小聲道:「啊,這就直接走了嗎?」

「回家路上順道看看商大夫有沒有空出診,屆時讓大夫自己過來就行了,他知道住址的。」常台笙雖耐著性子跟小丫頭解釋,但小丫頭仍舊一臉的不放心,小聲回駁道:「那、那若是商大夫不在呢……」

「那就沒辦法了。」常台笙說罷轉身就走,衣服卻忽地被人從後拖住,不用想也知道是躺在榻上的某隻蠢貨。常台笙倏地轉過身去:「你還當真是貓啊。」

「你當真忍心將我丟在這裡么?」聲音低低的,聽著極其可憐。

「那要怎樣?」常台笙居高臨下地看他一眼。

「姑姑我們帶他回去罷!路上順道瞧瞧大夫,回去也好熬藥……」她四周看看,小聲道:「這裡好像什麼都沒有的。」

常台笙盯著他看了會兒,最後嚴肅非常地說道:「穿好你該穿的衣服和鞋子,不要作死,在外邊等你。」

她說罷就拉著小丫頭出了門,而常遇這會兒心中總算舒了一口氣,這下總該好了罷。上了馬車,她小心翼翼看了會兒常台笙,矮聲問道:「姑姑……你會生我的氣嗎?」

「怎麼會呢。」與之前相比,常台笙言聲溫軟,聽著很是舒服。她淡笑著揉揉小丫頭的腦袋,剛要開口,便見一隻將自己裹成熊的蠢貨掀開帘子上了車。陳儼悶悶坐在一旁,瓮聲瓮氣地嘀咕了一句:「差別對待太明顯。」

這言辭抱怨任誰也能聽得出來,常遇在一旁竊笑,旁邊的常台笙倒是一臉寡然,不給陳儼好臉色看。穿的那是什麼東西?鬆鬆垮垮成何體統。

深夜至醫館,所幸商煜今晚沒有出診,看到常台笙來了,以為出了什麼事,結果等陳儼從馬車上下來,臉色瞬時變了一變。但他是藏匿情緒的高手,下一瞬心平氣和地問:「病了么?」

陳儼懶懶抬頭看他一眼,道:「病了,但我不打算讓你看。」

「閉嘴。」常台笙掉頭看他一眼,再對商煜道:「應是受了風寒,額頭燙得要命,還死鴨子嘴硬,你看著給開服藥罷。」

「先診個脈看看罷。」商煜說著已是坐了下來,陳儼不情不願地被常台笙盯著也坐下來,伸出手就別過頭不看商煜。

商煜搭脈之餘瞥見了他掌心的疤痕,忽然就莫名地開口問了一句:「怕黑么?」

陳儼倏地轉回頭,很警覺地縮回手:「大夫問診還問喜惡么?」

商煜臉上淡淡,瞧不出什麼情緒,卻又說了一句:「小時候被關起來過罷?」不輕不重的,就像是隨口一說。

陳儼一張俊臉不由皺了皺,回的是:「你能不能只看風寒?」

商煜面上仍是雲淡風輕,收了脈枕,寫了個方子遞給旁邊的葯童,自己亦起身走到葯櫃前。

陳儼還在坐在原地,常台笙去櫃檯前結葯錢,商煜一邊算賬一邊輕聲道:「那傷處看著有十幾二十年了,聽聞有些爹娘會將孩子關在屋子裡,孩子餓極了想出去就會在屋裡找鐵器砸門,孩童時期雙手稚嫩,難免受傷。若碰上固執的,手心爛了都還在拚命砸門,我見過這樣的案例。不過,」他看看坐在那兒的陳儼,唇角竟有淺淡的瞭然於心的笑意:「他命那麼好,也會是如此么?」

「為什麼要餓孩子?」常台笙有些不解,自袖子里取出錢袋,小聲回問。

「也許是家裡無糧,又或者……純粹就想餓死這個孩子。」商煜接過葯童遞來的藥包,推給常台笙,言聲淡淡:「不被歡迎的降生,多數都是悲慘收尾。」

常台笙沒接他的話,取了藥包就對低頭坐在那兒的陳儼道:「走了。」

一路上誰也沒說話,常台笙閉眼假寐,誰也不睬,常遇則困得直打哈欠。回府常台笙將藥包給宋嬸,自己則去安頓小丫頭睡覺了。常遇用不著哄,給她壓好被子她就自己閉眼睡了。常台笙坐床邊看了她一會兒,悄悄起身出去了。

陳儼被宋嬸安頓在一間久未使用的客房裡,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沒什麼人煙氣。夜已很深,宋嬸將葯送去給他服時,他偏不喝,說要見常台笙。他這會兒大概已經燒糊塗了,拚命維持清醒但腦子還是不可控地暈乎乎了。

常台笙進來時,陳儼躺在厚厚的棉被裡,已快要睡著。常台笙伸手試了試他額頭,竟比先前還燙人。她收回手,端過床頭葯盤擱在膝蓋上,拍拍他的肩:「坐起來喝完再睡。」

陳儼迷迷糊糊地躺坐在床上,常台笙喂一口他便喝一口,乖順得像是受了涼的貓。常台笙對他這不搗亂的態度很滿意,最後還拿了葯盤上的白巾帕給他沾了嘴角,塞了一粒牛乳糖給他。

「睡罷。」常台笙將空葯盤擱在旁邊,幫他掖好被角後,神色微倦地嘆了口氣。她將要起身走時,一隻手自被窩裡伸出來,拖住了她的指頭。那手冷冷的,像是總捂不熱一般。

常台笙復坐下來,旁邊案上的蠟燭昏昏燃著,悄無聲息。被黑暗吞沒後的常府更幽深安靜,沒有人在過道里走動,偶爾竄出一隻野貓,躡足而過,也是靜悄悄的。屋外的鐘鼓聲響起來,常台笙抽手再次試了試他額頭溫度,自言自語道:「似乎好一些了。」

床上躺著的傢伙似乎已經睡著了。他睡得很乖巧,也沒有亂翻身,眼皮緊闔,臉皺皺的,五官舒展不開的感覺,應當是覺得不舒服罷。她將他的手塞回被窩時,陡然想到先前在醫館時商煜小聲與她說的那些話,遂又將他手心攤開看了看——那醜陋的疤痕將伴隨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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