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原本以為快開宴了,故而賈志敏特遣人過來尋她,沒料一轉過身去,看到的卻是迎面走來的陳儼。常台笙一言不發地側過身,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
陳儼不急不忙地跟上去,離她大約有一步的距離,就走在她身後。固然他走路的聲音很輕,但常台笙也能清晰感知到他就在後面,且能從中分辨出兩人之間的距離。走了一程,兩人行至一小岔口,常台笙止住步子開口道:「你非得跟著我么?」
她說著轉過身來,陳儼回她道:「這裡只有一條路。」
常台笙看了一眼這岔口,稍稍讓開來:「那你先走。」
陳儼這回倒聰明得很,竟能聽得明白常台笙這話里的意思,遂回說:「若我選了左邊這條路,你就會往右邊那條路上走么?」
「對。」常台笙回得簡潔明了。
「既然是這樣,那我為什麼要選呢?」陳儼仍舊站在原地,神情欣悅:「你還真是天真啊。」
常台笙抬頭看他,實在沒什麼脾氣好發,也不往前走了,算算時辰也該是到了開宴的時候,遂扭頭往回走。然她步子才剛邁出去,手臂卻忽被人從後頭給抓住了。
「你有事嗎?」她轉過頭去,看著抓她手臂的人,語氣仍在盡量地剋制:「沒有什麼要緊事就請你放手。」
陳儼抬手將她頭髮上的一片枯葉拿了下來,並道:「葉子。」
常台笙一時間無話可說,陳儼卻陡然鬆了手,似乎剛才當真只是看不過去所以才拉住她,幫她取下發間枯葉。這看上去好心的舉動,倒顯得她方才的語氣有些太過了。
她心裡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遂轉過去低著頭繼續往回走。
園子里擺了宴席,客人們也都陸陸續續到了。賈志敏安排的是長桌,擺在室外,一桌接著一桌,兩邊是位席。一些冷盤點心已上了桌,看著精緻味美,也應是準備了很長時間。已有人在侍女的引領下入了席,有些站著聊天,還有些迎面走來的熟人與常台笙打招呼。
但因常台笙這會兒身後跟了個人,一些熟人的目光也變得曖昧不清起來。圈內的小道消息傳得飛快,這些人自然是多多少少耳聞一些,今日得見常台笙本人及她身後跟著那位,心中揣測便不由真了幾分,腦子裡的遐想也更豐富。
陳儼毫不避諱地繼續跟著她,常台笙剛要轉身問他為何要一直跟著時,他卻忽然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常台笙看過去,只見賈志敏走過來,身旁的那位正是工部尚書陳懋。
常台笙與賈志敏相識這麼久,從不知她認識陳懋。但她也見怪不怪,畢竟賈志敏在京多年,與這些朝中大員有交情也實屬正常。
常台笙對這些無甚興趣,遂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來,隨時關注著入席的人,心裡嘀咕著那幾位欠稿子的如何還不來。
宴席到點便開始了,賈志敏請陳懋入席後,自己亦坐了下來。常台笙正埋頭吹茶沫子時,對面的位置上忽有人坐下了。她抬頭一看,果真是陳儼,真是想避也避不開。
這長桌寬度有限,若稍稍舒展腿,腳便會碰到坐在對面的人。陳儼不小心碰到了她,立刻將雙腳收回來些,臉上神情卻還是淡淡的。
開席後吟詩作對也好,應和主人也好,常台笙都沒有什麼興趣,她喝了一盞薄酒便覺得頭疼,遂挑些熱菜吃了幾口,便坐著想旁的事。
對面的陳儼亦是安安靜靜,沒有參與到那熱鬧中去,也沒有對常台笙表示出特別的熱情。常台笙很是安心地坐著走神,陳儼擱下筷子,看她單手扶著額頭,似乎不是很舒服的樣子。他方才見她吃得極少,遂下意識地挑了些他覺得好吃的放到一隻空碗里,給她遞了過去。
常台笙抬頭看了他一眼,言聲清淺地回了一聲:「謝謝。」
她沒有動筷子,扶著額頭的手,大拇指一直在輕柔太陽穴。
今日陽光極好,更襯得她臉色蒼白。因長期勞碌而消瘦的身體裹在薄棉服里,看著很冷。那手指也是,瘦且白,看著沒什麼溫度。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結束,之後便是各自結伴遊園。常台笙打起精神與幾位欠稿多日的文士分別聊了聊,遂打算去跟賈志敏打個招呼,準備回去了。
但她找了半天也未找到賈志敏,大概是帶著客人遊園去了。她獨自穿過拱門,在一處涼亭里坐了下來。這時頭痛略有緩解,但仍舊不怎麼舒服。
她忽然回了頭,看到站在她身後的陳儼,語氣懶怠聲音有些低:「你一直跟著我么?」
「對。」實誠的回答。
午後時光靜好,常台笙權當坐著休息,看他也在另一邊坐下,遂開口道:「《京物志》已經校勘結束,準備製版了。」
陳儼點點頭。
常台笙忽然自己淡笑了笑,大約是覺得這樣才是沒有壓力的相處模式。
又過了一會兒,常台笙又問:「你為何會到杭州來?」
她說完便看向他,這時候他的神情也好姿態也好,都要平淡得多,寧靜中竟然也有幾分持重。
陳儼回:「需要理由嗎?」
常台笙想立刻收回剛才的評價,他還是不開口的好。
但她卻心平氣和地回他:「因為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所以清楚自己做一件事的理由,很重要。」
相比於回駁她,陳儼這會兒對她的狀態更關注。她眼下看起來糟透了,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弱得像病怏怏的樹苗。
他一直在盯著她看,常台笙便索性偏過頭避開他的目光。她雙肘撐在石桌上,手掌扶額,似在小憩。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常台笙忽然手一滑,頭就瞬時伏倒在了石桌上。陳儼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連忙過去探她的鼻息,喔還好,她還活著。只是——這算是暈倒了么?
他輕搖了搖她,常台笙毫無反應。陳儼連忙俯身將她抱起來,急匆匆出了門,送她回常府。
所幸離得不是特別遠,半個時辰的車程便也到了。常台笙的頭埋在他懷裡,雙目緊闔,唇上無甚血色。他抱著常台笙下了車,宋嬸嚇了一大跳,皺著眉頭跟底下人說:「怎麼又暈啦?快快快,去喊商大夫過來!」
宋嬸幫忙安頓好常台笙,看看坐在床邊的陳儼,小心翼翼道:「您是在哪兒遇到我們小姐的?」
陳儼抬頭看宋嬸一眼:「宴席上。」
「噢,您也被請去西園了,那您也是做學問的?」宋嬸自上回下雨天見過他,便很是好奇,問常遇他是什麼人,小丫頭怎麼都不肯說,只一個勁地跟她確認是否覺得這個人跟自己姑姑相配。
「不算是,我教小學。」
「噢,那是教我們小小姐?」
「我教好多人。」
「對嘛,那就是了。」原來如此呢,書院的先生,聽起來也不錯的樣子,倒是與小姐很合適。宋嬸很滿意地點點頭,像是在操心自家閨女的終身大事。
「她經常暈倒?」陳儼在她問下個無聊的問題之前先開問了。
宋嬸隨即臉色一黯:「是啊,小姐太忙了,常忘記吃飯,心事也重。十來歲的時候還是肉乎乎的小姑娘,現在這瘦得……」她聲音有些變化,似乎是說不下去了,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身上,最終嘆了口氣。
陳儼偏頭看看安靜躺著的常台笙,忽然伸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唔,好像有點燙。
那邊商煜急急忙忙到了,見陳儼坐在常台笙床邊,擱下藥箱開口道:「讓一讓,我要給她診脈。」
陳儼警覺地抬頭看他一眼,仍舊坐著不動,指了指另一張矮墩子道:「你可以坐那兒。」隨即他小心翼翼地將常台笙的手移出被子外,看一眼商煜道:「厲害的大夫都會懸絲診脈,你不能么?」
商煜很明確地表示:「不能。」
陳儼連忙自袖袋裡摸出一塊絲帕來,裹住常台笙的手腕,這才讓商煜替她診脈。商煜手指搭上去給她診脈,餘光卻瞥了陳儼一眼,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敵意。
商煜診完脈象,起身跟宋嬸道:「還是身子太虛了,且今日有些發熱。府里常備的藥材還有的罷?」
宋嬸回他說還有的,遂請他一塊兒過去挑藥材。
商煜走後,陳儼打量了一下這卧房,和她的書房一樣,亦是囤滿東西。看得出來她是個戀舊的人,覺得過去的事與物都值得珍惜,所以才會留下這些東西做填補。他瞥她一眼,這平靜睡顏之下的故事,卻令人好奇。
商煜將熬好的葯送來時,常台笙剛醒,她仍有些迷迷糊糊的,一睜眼瞧見的便是陳儼那張臉。大概以為自己在做夢,常台笙緊闔雙目復又睜開,努力看了看,沒錯,是陳儼。
「你醒了,太好了。」欣慰的語氣。
常台笙撐著坐起來,看到了捧著葯碗站在一邊的商煜:「不過是老毛病,何必特意跑一趟,宋嬸太大驚小怪了。」
商煜神色看起來卻有些凝重:「你不要太大意。」
「我知道。」聲音略啞。
商煜輕嘆出聲,將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