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儼背著常遇走了好一段,小丫頭問他:「你累嗎?」
陳儼不理她,得了便宜還賣乖,這種小孩就是討厭。常遇乖乖伏在他背上,一手抱著他脖子,一手吃力地撐著傘,過了會兒又說:「早上我看見有人送螃蟹來了,你可以吃完螃蟹再回去的。」
陳儼依舊不理她。
小丫頭又說:「我姑姑也會回來吃的。」
陳儼臉上似乎顯出愉悅的表情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常遇說幾句才得陳儼回一句,但她依舊很有興趣地和他說話。行至常府門口,陳儼袍子下擺和鞋子已全濕,這雨下得急,傘又重,小丫頭單手撐久了也就滑到一邊去了,故而陳儼的肩頭也免不了遭殃。
陳儼剛打算將她放下來,常遇卻瞥了一眼不遠處駛過來的馬車道:「等一等。」
她話音剛落,那馬車已是穩穩噹噹停在了門口,隨後常台笙就下了馬車。
常台笙直接取過管事手裡的傘,步子匆匆跑到門口,有些不解地看著眼前這情形。她剛要問,小丫頭已是搶著開口說:「我餓了就自己先回來了……」
常台笙掃了一眼還背著小孩子的陳儼:「那……」
常遇又搶著回:「路上遇到的!然後就好心送我回來了……」
常台笙很是可疑地看了一眼陳儼,但也沒說什麼,抬手敲了敲門。裡邊宋嬸一臉著急地跑出來,看到常遇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哎呀,老太爺方才一直在鬧,竟將接小小姐這事給耽擱了。」
雨霧昏燈,陳儼背著常遇站在門口。小丫頭笑著跟宋嬸說:「沒關係的。」陳儼側頭用餘光瞥她一眼,你是沒有關係,但我很有關係,我快冷死了。
常台笙轉頭對陳儼乾巴巴說了聲「謝謝」,遂伸手要將常遇抱下來。陳儼將小丫頭放下來,其中一隻手還一直提著書匣。常台笙從他手裡拿過小丫頭的書匣,隨即將油傘遞迴給他,然後……她帶著常遇轉了身往裡走。
大約走了兩三步的樣子,陳儼在後面低低說道:「我鞋子濕了。」
常台笙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常遇仰頭對她道:「以前爹爹說受到旁人幫助要謝謝才對……」
常台笙似乎有些不情願,她沒有轉身,低頭對小丫頭道:「我說過謝謝了。」
「可是……我們能請他吃螃蟹嗎?」
小丫頭的聲音稚氣又帶著真誠,眼巴巴望著常台笙,格外希望她能點頭。
見姑姑沒有反應,常遇又小聲地補了一句:「螃蟹有好多,吃不完會壞的。」
常台笙仍是老樣子站著,臉上表情沒有半點變化,但她忽然轉過身,看了一眼陳儼:「吃了晚飯再走。」
這語氣十分客套,她說完了便繼續往前走。常遇立刻轉過身去,跑到陳儼面前,抬頭將手伸給他:「外面好冷的,快進屋罷。」
小廳里的暖爐剛生起來,宋嬸給他們倒了些熱水,之後在一旁悄悄打量陳儼。
等晚飯的間隙,常台笙領著小丫頭回房換了身乾淨衣服,自己則換了件寬鬆棉袍。小丫頭臨走前抱起一條毯子,說:「他衣服都濕了,看起來很可憐的。」
常台笙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隨她去。當真在路上遇見的么?陳儼竟會好心做這種事?她才不信。也罷,正好趁今日談談書稿的事,也不必特意再跑一趟了。
回了小廳,常遇將毯子遞給他,忽然湊到他耳邊說:「我姑姑拿的,她不好意思說。」
陳儼的唇角微微揚了一下,常台笙也不管他們說什麼,只徑自在陳儼對面坐了下來。過了會兒,廚工將飯菜送來,問螃蟹是馬上蒸還是過會兒再蒸?
常台笙低著頭給常遇盛飯,言聲低沉:「過會兒再送來。」
她忽然抬了一下頭,恰對上陳儼的目光。陳儼安安靜靜坐著,也不輕易開口,竟完全是學乖了的樣子。常台笙並不避諱地看了他一會兒,目光移也不移,唇角輕抿,神色瞧不出什麼異樣。
他裹著毯子的模樣,很像一隻乖順的貓。
常台笙莫名地輕打了個寒顫,她似乎是醒過神:「動筷,不必客氣。」
陳儼拿起筷子,但沒有夾菜。他似乎興緻寥寥,最終抬了頭:「我覺得冷。」
他肩上濕了一大塊,袖子也是濕的,膝蓋以下更是沒有乾的地方,披著毯子也無濟於事。常台笙很是疏離地回了他一句:「你個子太高,我沒有合適衣服給你換。」
宋嬸在一旁悄悄對常台笙道:「要不,找身老太爺以前的衣裳給他穿?」
「不用了。」常台笙回絕了這個提議。
「那我能脫掉衣服裹毯子么?」
「不可以。」她斷然拒絕,卻又偏過頭對宋嬸道:「我櫃里有件白袍子,拿過來罷。」
宋嬸應聲連忙出了門,回房取了乾淨的袍子,展開來比劃比劃,似是猶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拿著袍子出去了。那身白袍子是常台笙前兩年做了在家裡隨便穿的,雖然十分寬鬆但到底是女子的袍子。
宋嬸站在門口招呼陳儼出來,將白袍子給他,很是親切地指了指旁邊的屋子道:「去隔壁換罷,可能有點小……」
陳儼獨自去了隔壁,這邊常遇跟常台笙則繼續吃飯。常台笙一臉的若無其事,常遇則在一旁小聲嘀咕:「雖然……看起來很瘦但他的背還是很寬很穩,和爹爹以前一樣。」
常台笙聽她提了阿兄,筷子都頓了一頓,但沒說什麼,只低頭吃了一口飯。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忽有開門聲,常遇扭頭看過去,只見陳儼穿著那白袍子進來了。袖子短了一截,下擺也短一截,好在他還有毯子。
「送給你了不用還。」常台笙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繼續低頭吃飯。
雖然旁人看著滑稽,陳儼倒是很愉快的樣子,裹著毯子重新坐了下來。沒過多一會兒,飯吃得差不多了,廚工將蒸熟的螃蟹送了來,一盆溫水放在一旁,給他們洗手。
屋內全是熟螃蟹的鮮暖氣味,常台笙捉過常遇的小手,說洗洗手再吃螃蟹。她正給小丫頭洗手時,盆內卻又伸進來另一雙手,乾淨修長,指甲倒是修得圓潤光滑,但手心裡……似乎有疤?一隻盆的容量本身就有限,水中手指難免不小心勾到碰到,明明是坦蕩蕩,但常台笙卻倏地縮回了手。
她若無其事地取過旁邊的干手巾,給小丫頭擦乾手,自己又擦了擦,將手巾放了回去。陳儼慢條斯理地洗完手,拿手巾擦乾手,打開盒子,裡頭依次擺著食蟹工具。他似乎並不客氣,常台笙便隨他去。常遇說不想用那些工具,便抓在手裡咬著吃。
常台笙自己亦打開工具盒子,取過自己的姜醋碟,不急不忙悠閑地吃起蟹來。她隨口問了陳儼一句:「你的稿本我想了想,題目就擬《京物志》如何?」
陳儼沒有抬頭:「隨意。」似乎當真無所謂一般。
常台笙未料到他這樣好說話,再看他手邊的一隻白瓷碟,上面全是剝剔出來的蟹肉。他自始至終沒有吃,手上工具倒用得嫻熟優雅,蟹殼剔得乾乾淨淨,簡直是個資深的食客。
常台笙繼續吃蟹,不過一隻蟹,她卻吃了蠻久。她還剩幾隻腿未吃,對面卻推過來一隻白瓷碟,黃子蟹肉碼了一小堆。
常台笙抬眸看他,陳儼很是愉快地說道:「我不愛吃這個,給你吃。」
常台笙卻動也未動那碟子,慢條斯理地吃完了自己盤中最後幾隻腿,方道:「螃蟹的鮮美,並非全在蟹肉,而是你只能慢慢吃,且吃許久卻只能吃到這麼多。剝剔出來一堆,一口吃掉,反而……食之無味。」
她說罷起身洗了手,擦乾後,又取過一旁溫著的花雕酒,給陳儼斟了一盞,自己又倒了些。
陳儼盯著那盞花雕酒看了會兒,最終拿起來慢吞吞喝完了。他似乎努力捕捉著其中味道,但這神奇的液體,哪裡能說得清楚味道?
常台笙今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她喝完又給自己倒了一盞,然後順手般地又給陳儼倒了一盞。
陳儼又默默喝掉了,他素來安靜,今日也一樣。
常台笙不知不覺已喝了好幾杯,見常遇吃得差不多,便起身給她擦手。這時一旁的宋嬸忽輕戳戳常台笙,常台笙偏頭一看,陳儼已經伏在桌上了。
「醉了嗎?」宋嬸聲音壓得低低的,「才喝了四盞吶。」
小丫頭好奇地探過身去,笑著戳戳他,結果陳儼竟一點反應也無。
毯子滑落在地,小臂露了一截在外,腕部骨節分明,睡顏安靜。常台笙拽回常遇調皮的手,偏頭對宋嬸道:「喊醒他,之後讓人送他回去。」
常遇卻忽然拽住常台笙的衣服,小聲祈求道:「讓他睡在這裡不行嗎?反正……我家很空的。」她聲音越發矮:「而且……這麼晚了,還下雨……」
常台笙低頭看看小丫頭,跟宋嬸說:「你先送她回去洗漱,我馬上過去。」
宋嬸樂呵呵地說「好」,隨後就帶著常遇走了。
常遇回頭看看,關了門後小聲地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