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常台笙目光停留在他臉上,然後移向他手裡抓著的毯子,很坦然地接了過來,下一瞬卻轉頭小心翼翼地給懷裡睡著的小丫頭蓋上了。

陳儼似乎要說話,常台笙卻將手指移至唇中央,示意他閉嘴。

陳儼乖乖坐回原位,看看被她摟在懷裡蓋著他的毯子的小丫頭,心裡卻輕哼了哼——家屬的特權,都是家屬的特權罷了。

又行了一炷香的工夫,馬車這才停了下來。常台笙下意識地撩開帘子往外看,這地方根本不是什麼飯莊酒樓,而是——一座巨大的私宅。

小丫頭這會兒動了動,抬手揉揉眼睛看看外頭,再看看她,說:「下去了嗎?」

常台笙索性連同毯子將她一起抱下去,陳儼亦下了車,站在一旁看看被抱著的常遇,言聲冷淡:「五六歲的人完全可以自己走——」他睨了一眼常遇的腳:「你腳壞了嗎?」

常遇反而將腦袋埋進了常台笙懷裡,扭頭不理他。

常台笙也不知怎麼的,忽然笑了笑,手揉了揉小丫頭的後腦勺,繼續往裡走。

侍女小廝都在門口候著,看著陣仗很大的樣子。常台笙偏頭兩邊看看,微微抿了唇。杭州城裡巨富很多,但將私宅建得這麼偏僻的倒是極少,大抵是外宅之類。

她問得直截了當:「我能知道這座宅院的主人是誰么?」

陳儼卻回說:「我不關心這個,我只知道廚子手藝好。」

「所以,主人請你赴宴,而你——帶上了我們?你徵求過主人同意么?」常台笙語氣和善,循循善誘得很,彷彿在與一個不諳世事禮節的孩子說話。

她話音剛落,便有管事不急不忙迎了出來。那管事不卑不亢地給他們領路,在中廳門口停了下來。

陳儼看常台笙一眼:「這種時候只想著吃的就好了。」

說話間門已是被打開了。常台笙往裡看一眼,只見已有一男子入座,華服考究,也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這是主人嗎?但他坐的卻並非是主位,那位置空了出來。

陳儼似乎是很有禮貌地請她進去,常台笙與那人略略頷首,隨後將常遇放了下來。常遇很會察言觀色,裹著毯子乖乖巧巧站在姑姑身邊。

那人起了身,目光望向常台笙,也不過唇角淺露了笑意:「請入席。」

常台笙微抿了唇,不落痕迹地掃過那張臉。沒有印象,絕對沒有見過,也不認識。她迅速得出結論,帶著常遇入了席。

待四人皆入席後,主位仍舊是空著的。故而常台笙也沒法由此來判定誰是這座宅院的主人。

這宴赴得也太奇怪了。

對面的男子淡笑著開口:「在下蘇曄,久仰芥堂大名,今日得見芥堂之主,很是榮幸。」

常台笙看他投過來的目光,那其中是難探究竟的意味,實在辨不清對方善惡,遂也只回了一句:「久仰。」

蘇曄,商煜口中那位送宅子給陳儼的江南富商?常台笙又仔細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話,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地指出她是芥堂的人,既然之前沒有見過,那必定是陳儼跟他說了要帶自己來赴宴的事。

他們很熟。但這頓飯吃得算幾個意思?常台笙靜坐著不語。

桌上冷盤已上,蘇曄與管事打了聲招呼,道:「開席罷。」

他說完轉回頭,與常台笙道:「今日我也是客,不必拘禮,自在一些就好。」

常台笙腦海里還在飛快地盤算事情,再一低頭,就看到一隻碗放在了自己面前。方才一隻沉默不語的陳儼,竟是給她夾了一碗的冷盤放在了她手邊。她偏頭看過去,對方臉上卻是自信滿滿的笑意,彷彿在說:「我挑的一定是最好吃的。」

常台笙壓了一下眼角,目光移回來,沒料身邊的小丫頭卻將碗捧了過去:「我手短夠不到,謝謝你的好意,我會好好吃的。」

她似乎是為了緩解常台笙的尷尬,但陳儼卻道:「不是給你吃的。」

小丫頭看看她,沒說話,仍舊是抱著那隻碗。

蘇曄笑了一下,略略欠身對陳儼道:「你要和小孩子計較么?」他隨即又倒了一杯熱水給常遇遞過去,臉上笑意暖暖:「慢慢吃,這是冷盤,不要吃太多,過會兒有熱的。」

「謝謝你。」常遇眸中溢出笑意,拿過筷子:「那我吃了。」

熱菜很快上了桌,滿席佳肴味道誘人,賣相也極好看。常台笙筷子動得不是很勤快,陳儼見狀蹙眉道:「不可能覺得不好吃。」

常台笙冷冷淡淡地睨他一眼,那邊蘇曄也是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話。

恰這時,外頭忽傳來了管事的敲門聲:「東家,那邊陳尚書到了……」

蘇曄偏頭對外頭的管事道:「知道了。」他隨即看向陳儼:「你父親這次到杭州監工的事忘了與你提,既然他這個點到了,你現在過去見一面罷,總不至於……」

他話還未說完,陳儼霍然起身,臉上也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他二話沒說便出去了,屋子裡便只剩下了三人。常遇小心翼翼地吃著飯菜,常台笙則不說話,蘇曄坐在對面,忽問道:「書肆這行生意還好么?」

「也就那樣。」常台笙臉上客氣,說話也是不緊不慢的。

「前些年我來杭州的時候,路過芥堂,那時芥堂的書還很少,昨日去芥堂的書肆看了看,倒是有些了不得了,當真不容易。」這話聽起來像是真心,但又有些別有意味。

「還好。」常台笙一如既往地客氣。

蘇曄淺笑了笑:「聽聞你與他簽了契書打算刊刻他的稿子,這小子脾氣不好,你多擔待。」

常台笙唇角動了動,似是一笑,隨口問了一句:「您與他看起來似乎關係很好,相識很久了么?」如此包容,且似乎能相處得比較融洽。

蘇曄聞言略略低眉,手執瓷壺倒了盞茶,聲音像輕嘆:「也就那樣吧。」

是連好友也算不上?

那個人果然是,沒有真心罷。

常台笙接過蘇曄遞來的茶,淺抿了一口,又聽得他道:「你我同輩,不必那麼客氣。」

他話音剛落,小丫頭忽然放下碗,抬頭望他:「所以我該喊你叔叔么?」

蘇曄唇角彎起一絲弧度,眉目似有很認真的意味:「不,應該是伯伯。」

小丫頭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末了清脆利落地喊了他一聲伯伯。

蘇曄竟隨即解下隨身玉佩,徑直遞了過去。那玉佩看著極其貴重,常台笙連忙說不用了,但蘇曄卻伸手擋了她一下,語聲還是淡淡的:「見面禮,應該的。」

常遇偏頭過看看常台笙,直到姑姑點頭,這才將玉佩收下了,還低頭道了聲謝。

時辰已是不早,也吃得差不多了,那邊陳儼卻還未回來。

蘇曄先起了身,道:「我該走了。」

常台笙隨即跟著起身,蘇曄卻一眼看穿她心思似的,淺笑道:「陳尚書住隔壁的宅子,陳儼與他父親就是這樣,隔陣子見一面,也不住在一起。陳尚書今日剛到杭州,他也只是過去問個安,過會兒應當就回來了,你再坐會兒罷。」

真是奇怪的父子關係。

常台笙還未來得及說話,蘇曄已是取過架子上的斗篷,站在門口,回身看她一眼,面上淺淡笑意不減,語聲慢慢:「芥堂被你經營得很好,但願將來更好。另外——」他略頓了頓:「見到你很高興,再會。」

蘇曄言罷便拿著斗篷出去了,常台笙站在原地卻思索著他的話中話。一個從未涉足過書業的江南富商,左一句芥堂右一句芥堂,這讓她心裡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安。

是她想太多了么?今日這一局又是否是刻意安排?她沒什麼頭緒。

那邊蘇曄已是快行至門口,恰看到迎面走回來的陳儼。晚上溫度陡降,他那一身單薄的行頭,看著都冷。蘇曄止住了步子,笑道:「問完安了?」

「是。」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

「回去再吃點罷,廚子留給你就是了。」蘇曄說著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身來:「我明日就回蘇州了,你不打算與我道個別,挽留我一下么?我好歹難得到杭州來一趟。」

「為何要挽留你?」陳儼沒有轉身,聲音有些懨懨的意味:「今日若你不在,我們會吃得很愉快。」

蘇曄笑了一下,低頭輕按了按太陽穴:「祝你下回吃得愉快。另外——」他復抬起頭,側身看了看陳儼的背影:「對她好一點,收收你的怪脾氣。」

「我自然會對她好,既然她喜歡我。」異常篤定又理所當然的語氣。

蘇曄聞言披上了斗篷,沒有再說話,唇角抿著笑意離開了。出了門,他抬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天,不見群星,只見一彎明月。天意罷,一切都是天意。

那廂陳儼已大步走了回去,行至中廳門口時,他見裡頭有人影晃動,倏地伸手拉門,裡面的人似乎也正要開門,手沒抓上門框,一個沒站穩,身子前傾就栽進了他的懷裡。

「喔,這是什麼來著?示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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