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但時光倒流是現世中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之一,幸好那份契書上,也不過只蓋上了芥堂的印信。比起她私人印信來,單單芥堂的印信反倒沒什麼效力,唬人更好使罷了。

常台笙壓著聲音不急不忙地回他:「那份契書上只有芥堂印信是沒用的,在我加蓋私人印信前它就是一沓廢紙,所以我可以隨時不要你的稿本。以及——」常台笙抬頭望向他的臉:「就算我們的契書有效,記得終審權在我手裡,我不滿意,就會讓你改稿到我滿意為止。噢對了,契書上有列小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一年內,你的稿子若是因為你的原因刊刻不了,請償還我預支的潤筆金,十倍。」

陳儼的目光輕掃過她的臉,最終盯住了她的眼睛,然後臉上是勝利的微笑:「我還沒有見到你說的這份契書。」

呃……還沒收到?常台笙這才驚覺自己剛剛說了那麼多廢話。自以為沉著淡定,事實上卻是用諸多廢話掩蓋了著急的情緒?

她怎會這樣?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偏頭過乾咳一聲,倏地放下手,打算轉身匆匆離開,手臂上卻忽地感受到一陣力氣,隔著八月末還算單薄的衣裳,有微弱的溫度傳過來。

陳儼握了一下她的小臂,又陡然鬆開手。

「等一下。」

那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揚,常台笙轉過頭去,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靜候下文。

陳儼轉過頭鄭重其事地與堂間的學生們說道:「這位——」他指了指常台笙,「將要刊刻我的書稿,屆時請有興趣的各位有空去買一本。」

常台笙陡蹙眉。喂!他到底在做什麼?

常台笙與之對峙,眼眸里是略微不客氣的情緒。陳儼忽然低頭:「好了,他們會買的,轉身,往前走。」

常台笙脾氣雖算不得特別好,但也不會如今日這樣——感到有一絲的,不可控。

她果然是轉過了身,遙遙看見西湖書院的山長急急忙忙趕過來,身後跟著的是趙掌書。

山長一言不發,走過去帶著陳儼就走。趙掌書則進堂間解釋了幾句,讓大家都散了之後,走出來看了一眼常台笙,又看看另一個方向被院長帶走的陳儼:「認得?」

常台笙淡聲回:「算不上。」算起來也不過見了兩次面,說過的話也許連十句都沒有。

她隨口問了一句:「為何會請他來講學?」

趙掌書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邊走邊講:「山長與他有些舊交情,得知他到了杭州,遂請他過來露個面。怎麼說呢?若論脾氣,也算得上溫和;論學識天資,也確實是難得的佼佼者;只是——」

趙掌書搖搖頭:「看著似乎還算客氣,但客氣得當真很難走近。」

客氣?常台笙居然感受不到那種所謂的客氣。是語聲平和沉靜,看著無害,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客氣?

她看他微笑的時候,都散漫懶怠。一雙漂亮的眼睛裡,藏著東西,但沒有要給人看的意思。

趙掌書語聲很低,末了似是抱怨道:「山長有意請他來長期講課,但教導學生要循循善誘,且能讓學生感到親近,他興許不適合這行當。」

常台笙趁這當口,回頭遙遙看了一眼集會堂外陳儼貼東西的那堵牆,牆前已擠滿了學生,似乎都在好奇他寫了什麼。

這般好奇,也許將來的書,會很好賣。學生們的敵意,大約來自於——內心的嫉妒罷。

差不多的年紀,講堂上的人已歷經讀書人的諸多榮耀,而自己還一事無成。

可就算嫉妒著,也還是默默地將對方當成了目標一樣的存在,暗暗與之較勁,關注他的一切動向。

文人之間,這實在太尋常不過。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是走到了書院門口,常台笙作別趙掌書,打算一路走回去,也當是散散心,但才走幾步,便看到一輛馬車停在大門旁的主道上。

那馬車似乎要走了,常台笙身後卻忽有一個少年飛奔了過去。那少年跑到馬車前將其攔住,大步走到車窗前,抬手敲了敲窗框。

常台笙再看一眼那少年,這才發覺他是先前在集會堂里站起來指責陳儼浪費時間的那位。

所以馬車裡的人……難道是陳儼?

少年挑釁般地敲了半天,車窗帘子這才拉開一角。少年看看隱在昏昧車廂里的男人側臉,鼓足了氣問道:「都說你博聞強識,但我不服氣,想與你比一比。」

無聊。陳儼陡然放下了帘子。

少年不死心地繼續拍窗框,陳儼復掀開帘子一角,偏頭看了他一眼。

少年被他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但仍舊底氣十足:「我、我知道得也很多,我也會進弘文館做待詔,你……沒什麼了不起的!」他舔了舔乾燥的唇,頓了頓:「這月的十五日午時我在藏書樓等你!」

陳儼沉默良久,微微偏過頭,臉上還是老樣子,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感謝你的挑戰,不過,若怕出醜被人瞧見,請千萬勿帶上你的小同窗們。還有——」

他忽然抬了一下慵散的眼皮,聲音低沉:「你記性似乎有些差,我方才分明說過,再見面時請用敬語。」

他偏過頭去,又淡淡看他一眼:「你在家,沒有長輩教你這些嗎?」真是可憐的孩子。

他的聲音自始至終都低緩到客氣,的確沒有什麼攻擊性,但當真……有些讓人說不出的意味。

他抬手輕叩車板,車夫便揮鞭駕車走了。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好不容易回過神,握了握拳,自我暗示道:「肯定會贏的,會的……」

在不遠處站著的常台笙大約猜到了他們的談話內容,畢竟方才那少年的語聲實在高了些。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陳儼竟當真答應了這比試。

真是熱愛較勁。

常台笙原本對這場較勁沒什麼興趣,但十五日那天,恰好有一些新書要送去書院,她陡然想起那場約定好的比試,看了看自己的日程,便親自將書送了過去。

見完趙掌書,路過藏書樓,樓下已聚集了不少學生。這麼多人來看熱鬧么?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聽其中一個學生與身邊人道:「陳儼這是怕輸不敢來罷?溫瓊可是出了名的小神童,過目不忘,這是真杠上了啊。」

「溫瓊也傻,何必跟那種沽名釣譽的傢伙比試。」

「呵,年紀小,總愛現的。」

常台笙看了看一樓堂間中央站著的那位少年,叫溫瓊么?大約也是很聰明的傢伙。

午時將近,藏書樓一層的人越聚越多,卻遲遲不見陳儼身影。

有好事者在堂間中央的檯子上,燃起了一炷香,嚷嚷道:「離正午時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啊,若那膽小鬼還不來就當認輸了啊!」

一陣鬨笑聲。

常台笙卻只盯著那炷香,靜靜站著旁觀。香還剩一節指頭那麼長的時候,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且自動讓成兩路。陳儼一身寬鬆青袍,穿過預留給他的走道,不急不緩地行至堂間中央。

恰在這時,那炷香燃盡了。

叫溫瓊的少年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似乎在為自己壯膽。

今日的比試,說白了是比記憶力及閱讀量。同樣一部經典,歷朝歷代,總有人為之評註,版本之多數不勝數。比試分兩輪,共兩部經典,每部經典選了若干個版本。

第一輪,每個版本抽一句評註,由比試者分辨是哪個版本。

第二輪,每部經典抽一句原文,由比試者寫出指定版本的相應評註,評定回答正確的標準是一字不差。

藏書樓管事取了考題分給兩位,而版本的選擇與句子的摘選,皆由書院最德高望重的幾位講書而定,在考題分發之前,完全保密。書院常有這類比試,其實算不得稀奇,而這位溫瓊,恰好是次次比試的佼佼者。

記憶力超群且好學的神童嘛,很正常。

常台笙站在人群瑞安靜看著,只見陳儼翻看了一下考題,臉上無甚波瀾地取過一旁的狼毫筆,耐心地潤了潤筆,提筆書寫起來。

而溫瓊,更是奮筆疾書,動作麻利,絲毫不輸人。

常台笙的視線又移回陳儼身上,文秀漂亮又從定,生來似乎就是與書墨為伴的人。她看他擱下了筆,那邊溫瓊亦是停了筆,大舒一口氣,似乎成竹在胸。

藏書樓管事上前收了考題答卷,拿過去呈送給幾位講書評定。

幾位講書一一閱完,小聲地交流了一會兒,最終其中一位講書走到了堂中央,看了一眼溫瓊,最終目光又落在了陳儼身上。

然他靜靜坐定,面上什麼也瞧不出。

常台笙靜候結果。

而那講書卻慢吞吞地開始講解今日考題,並不急不忙給出了答案。有幾個特別偏門的,若不是鑽研很深,確實很難知其答案。

末了,那講書道:「今日比試這兩位,每題皆給出了正確的答案,但若論輸贏——陳儼更甚一籌。」

他說著低頭翻了翻陳儼的答紙,眼眸里的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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