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七星海棠

黑暗的房間里,連外面的慘叫都已然消失,只有死一般的寂寞。

他被金索釘在巨大的鐵籠里,和旁邊獒犬鎖在一起,一動不能動。黑暗如同裹屍布一樣將他包圍,他閉上了已然無法看清楚東西的雙眼,靜靜等待死亡一步步逼近。

那樣的感覺……似乎十幾年前也曾經有過?

「你,想出去么?」

記憶里,那個聲音不停的問他,帶著某種誘惑和魔力。

「那一群豬狗一樣的俗人,不知道你是魔的使者,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瞳,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發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

「好,我帶你出去。那個聲音微笑著,但是,你要臣服於我,成為我的瞳,凌駕於武林之上,替我俯視這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你答應么?——還是,願意被歧視,被幽禁,被挖出雙眼一輩子活在黑暗裡?」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著牆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長說的最後期限,心魂欲裂,不顧一切的大聲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間,黑暗裂開了,光線將他的視野四分五裂,一切都變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開來,伴隨著凄厲的慘叫。

被金索系在鐵籠里的人悚然驚起,臉色蒼白,因為痛苦而全身顫抖——「只要你放我出去」——那句昏迷中的話,還在腦海里迴響,震的他腦海一片空白。

十二年前,只有十四歲的自己就是這樣和魔鬼締結了約定,出賣了自己的人生!

他終於無法承受,在黑暗裡低下了頭,雙手微微發抖。

已經是第四日了……那種通過雙目逐步侵蝕大腦的劇毒,已然悄然抹去了他大部分的記憶:比如修羅場里掙扎求生的歲月,比如成為大光明界第一殺手、縱橫西域奪取諸侯首級的驚心動魄往事……這一切輝煌血腥的過去,已然逐步淡去,再也無法記憶。

然而,偏偏有一些極久遠的記憶反而存留下來了,甚或日復一日更清晰地浮現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能徹底忘記呢?

這樣的記憶,存留一日便是一日折磨。如果徹底成為一個白痴,反而更好吧?

「若不能殺妙風,則務必取來那個女醫者的首級。」

他反手握緊了腕上的金索,在黑暗中咬緊了牙,忽地將頭重重撞在了鐵籠上——他真是天下最沒有無情最無恥的人!貪生怕死,忘恩負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那位最愛自己的人於死地!

黑沉沉的牢獄裡忽然透入了風。沉重的鐵門無聲無息打開,將外面的一絲雪光投射進來,旁邊籠子里的獒犬忽然厲聲狂叫起來。

——有人走進來。

是妙水那個女人么?他懶得抬頭。

「明介。」一個聲音在黑暗裡響起來了,輕而顫。

他觸電般的一顫,抬起已然不能視物的眼睛:是幻覺么?那樣熟悉的聲音……是……!

「明介。」直到一隻溫涼而柔軟的手輕輕撫上了臉頰,他才從恍惚中驚醒過來。

黑暗裡竟然真的有人走過來了,近在咫尺。她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頓住了腳,彷彿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刻被鎖在鐵籠里的他,只是不斷地低喚著一個遙遠的名字,彷彿為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招魂。

是……是小夜姐姐?

他狂喜地轉過頭來。是她?是她來了么?!

然而下一個瞬間,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觸摸到了自己失明的雙眼,他彷彿被燙著一樣地轉過頭去,避開了那隻手,黯淡無光的眼裡轉過激烈的表情。

「滾!」想也不想,一個字脫口而出,嘶啞而狠厲。

黑暗中潛行而來的女子驀然一震,手指停頓,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明介?」

「妙水!你到底想幹什麼?」瞳咬緊了牙,惡狠狠的對藏在黑暗裡某處的人發問,聲音裡帶著殺氣和憤怒,「為什麼讓她來這裡?為什麼讓她來這裡!我說過了不要帶她過來!」

「咯咯……偶爾,我也會發善心。」牢門外傳來輕輕嬌笑,妙水一聲呼嘯,召出那一隻不停咆哮齜牙的獒犬,留下一句:「瞳,瀝血劍,我已經從藏兵閣里拿到了。你們好好話別吧,時間可不多了哦。」

他一驚,想問什麼,她卻是關上門徑自走遠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牢里,便又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瞳在黑暗中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然而呼吸卻無法控制地開始紊亂。他知道身邊有著另一個人,熟悉的氣息無處不在,心底的那些記憶彷彿洪水一樣湧出來,在心底呼嘯,然而他卻恨不得自己就在這一瞬間消失。

不想見她……不想再見她!

或者,只是不想讓她看見這樣的自己——滿身是血,手足被金索扣住,頸上還連著獒犬用的頸環,面色蒼白,雙目無神,和一個廢人沒有兩樣!

十二年後,當所有命運的潮汐都退去,荒涼沙灘上,怎麼能以這樣的情狀和她重逢!

「滾。」他咬著牙,只是吐出一個字。

然而一雙柔軟的手反而落在了他的眼瞼上,劇烈地顫抖著——這雙曾經控制蒼生的眼睛已然黯淡無光。薛紫夜的聲音都開始發抖:「明介……你、你的眼睛,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是那個教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清楚地聽出她聲音里包含的痛惜和憐憫,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心裡的刺痛再也無法承受,幾乎是發瘋一樣推開她,脫口:「不用你管!你給我——」

在他說出第三個「滾」字之前,簌簌一聲響,一滴淚水落在了他臉上,熾熱而濕潤。

那一瞬間,所有驕傲和自卑的面具都被燙穿。

「你——」瞳只覺得心裡那些激烈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失聲說了一個字,喉嚨便再也發不出聲音。

「明介,你終於都想起來了么?」薛紫夜的聲音帶著顫抖,「你知道我是誰了么?」

他感覺到薛紫夜一直在黑暗中凝望著自己,叫著那個埋葬了十二年的名字。

這、這算是什麼!——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善意憐憫,他霍然抬起手,反扣住了那隻充滿了悲憫的手,狠狠將她一把按到了鐵籠壁上!

薛紫夜猝及不防,脫口驚呼了一聲,抬起頭看到黑暗裡那雙狂暴的眼睛。

瞳用力抓住薛紫夜的雙手,將她按在冰冷的鐵籠上,卻閉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彷彿胸臆里有無數聲音在呼嘯,全身都在顫抖。短短的一瞬,無數洪流衝擊而來,那種劇痛彷彿能讓人死去又活過來。

「你……非要逼我至此嗎?」最終,他還是說出話來了,「為什麼還要來?」

然而一語未畢,淚水終於從緊閉的眼角長劃而落。

「為什麼還要來!」他失去控制地大喊,死死按著她的手,「你的明介早就死了!」

薛紫夜驚住:那樣驕傲的人,終於在眼前崩潰。

「你為什麼還要來?」瞳鬆開了緊握的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圈青紫。彷彿心裡的牆壁終於全部崩潰,他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嗚咽,顫抖到幾乎無法支持,鬆開了手,頹然撐著鐵籠轉過了臉去:「為什麼還要來……來看到那個明介變成這副模樣?」

薛紫夜默默伸出了手,將他緊緊環抱。

她在黑夜裡擁抱著瞳,彷彿擁抱著多年前失去的那個少年,感覺他的肩背控制不住的顫抖。這個神經彷彿鐵絲一樣的絕頂殺手,情緒彷彿剎那間完全崩潰。

她黑暗中觸摸著他消瘦的頰:「明介……明介。沒事了。教王答應我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就放你走。」

是的。他一生的殺戮因她而起,那麼,也應該因她而結束。

「沒有用了……」過了許久許久,瞳逐漸控制住了情緒,輕輕推開了她的雙手,低聲說出一句話,「沒有用了——我中的,是七星海棠的毒。」

「七星海棠!」薛紫夜驚呼起來,臉色在黑暗中刷的慘白。

作為藥師谷主,她比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毒意味著什麼——《藥師秘藏》上說:天下十大劇毒中,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九種,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直到死,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

那是先摧毀人的心腦,再摧毀人身體的毒,而且至今完全沒有解藥!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腦海里一片空白,手下意識地緊緊抓著,彷彿一鬆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你太天真了……教王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我。」瞳極力控制著自己,低聲,「跟他談條件,無異於與虎謀皮。你不要再管我了,趕快找機會離開這裡——妙水答應過我,會帶你平安離開。」

妙水?薛紫夜一怔,抬頭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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