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雪·第五夜

暮色初起的時候,霍展白收拾好了行裝,想著明日便可南下,便覺得心裡一陣輕鬆。

——那件壓在他心上多年的重擔,也總算是卸下了。沫兒那個孩子,以後可以和平常孩子一樣的奔跑玩耍了吧?而秋水,也不會總是鬱鬱寡歡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這個昔日活潑明艷的小師妹露出笑顏了啊……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負手看著冬之館外的皚皚白雪。

多年的奔走,終於有了一個盡頭。

「嘎!」忽然間,他聽到雪鷂急促的叫了一聲,從西南方飛過來,將一物扔下。

「什麼?」他看了一眼,失驚,「又是崑崙血蛇?」

眼角餘光里,一條淡淡的人影朝著谷口奔去,快如閃電轉瞬不見。

瞳?他要做什麼?

霍展白來不及多想,一把抓起墨魂劍,瞬地推開窗追了出去。

藥師谷口,巨石嶙峋成陣。

那些石頭在谷口的風裡,以肉眼難以辨認的速度滾動,地形不知不覺的變化,錯綜複雜——傳說中,藥師谷的開山祖師原本是中原一位絕世高手,平生殺戮無數,暮年幡然悔悟,立志贖回早年所造的罪業,於是單身遠赴極北寒荒之地,在此谷中結廬而居,懸壺濟世。

而這個風雪石陣,便是當時為避尋仇而設下。

出谷容易,但入谷時若無人接引,必將迷失於風雪巨石之中。

難怪多年來,藥師谷一直能夠遊離於正邪兩派之外,原來不僅是各方對其都有依賴,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也是因為極遠的地勢和重重的機關維護了它本身的安全。

「已得手。」銀衣的殺手飄然落下,點足在谷口嶙峋的巨石陣上,「妙火,你來晚了。」

「呵呵,不愧是瞳啊!我可是被這個破石頭陣絆住了好幾天,」夜色中,望著對方手裡那一枚寸許的血色珠子,來客大笑起來,「萬年龍血赤寒珠——這就是傳說中可以毒殺神魔的東西?得了這個,總算是可以殺掉教王老兒了!」

對一般人來說,龍血珠毫無用處;然而對修習術法的人來說,這卻是至高無上的法器。《博古志》上記載,若將此珠納於口中吞吐呼吸,輔以術法修行,便能窺得天道;但若見血,其毒又可屠盡神鬼仙三道,可謂萬年難求。

教王最近為了修鍊第九重鐵馬冰河心法,一直在閉關。這一次他們也是趁著這個當兒,借口刺殺天池隱士離開了崑崙奔赴祁連山,想奪得龍血珠,在教主閉關尚未結束之前返回。卻不料,中途殺出了一個霍展白,生生耽誤了時間。

瞳默然一翻手,將那枚珠子收起:「事情完畢,可以走了。」

「哦?處理完了?」血色的小蛇不停的往那一塊石下匯聚,宛如匯成血海,而石上坐著的赤發大漢卻只是玩弄著一條水桶粗臂粗的大蛇,呵呵而笑,「你把那個谷主殺了啊?真是可惜,聽說她不僅醫術好,還是個漂亮女人……」

「沒有殺。」瞳冷冷道。

「沒有?」妙火一怔,有些吃驚的看著他——作為修羅場里百年難得的殺戮天才,瞳行事向來冷酷,每次出手從不留活口,難道這一次在龍血珠之事上,竟破了例?

「為什麼不殺?只是舉手之勞。」妙火蹙眉,望著這個教中上下聞聲色變的修羅,遲疑,「莫非……瞳,你心軟了?」

「點子扎手。」瞳有些不耐煩,「霍展白在那兒。」

「霍展白……鼎劍閣的七公子么?」妙火喃喃,望著雪地,「倒真的是挺扎手——這一次你帶來的十二銀翼,莫非就是折在了他手下?」

瞳哼了一聲:「會讓他慢慢還的。」

「不錯,反正已經拿到龍血珠,不值得再和他硬拼。等我們大事完畢,自然有的是時間!」妙水撫掌大笑,忽地正色,「得快點回去了——這一次我們偷偷出來快一個月了,聽妙水剛飛書傳過來的消息說,教王那老兒前天已經出關,還問起你了!」

「教王已出關?」瞳猛然一震,眼神轉為深碧色,「他發現了?!」

「沒,呵呵,運氣好,正好是妙水當值,」妙火一聲呼嘯,大蛇霍地張開了嘴,那些小蛇居然就源源不斷地往著母蛇嘴裡涌去,「她就按原先定好的計畫回答,說你去了長白山天池,去行刺那個隱居多年的老妖。」

「哦。」瞳輕輕吐了一口氣,「那就好。」

「不過,還是得趕快。」妙火收起了蛇,眼神嚴肅,「事情不大對。」

「怎麼?」瞳抬眼,眼神凌厲。

「妙水信里說,教王這一次閉關修習第九重鐵馬冰河心法,卻失敗了!目下走火入魔,卧病在床,根本無力約束三聖女、五明子和修羅場,」妙火簡略地將情況描述,「教里現在明爭暗鬥,三聖女那邊也有點忍不住了,怕是要搶先下手——我們得趕快行動。」

「哦……」瞳輕輕應了一聲,忽然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有人在往這邊趕來。」

劍光如同匹練一樣刺出,雪地上一個人影掠來,半空中只聽「叮」的一聲金鐵交擊,兩個人乍合又分。

「霍展白?」看到來人,瞳低低脫口驚呼,「又是你?」

「你的內力恢複了?」霍展白接了一劍,隨即發現了對方的變化,詫然。

——難道那個該死的女人轉頭就忘記了他的忠告,將這條毒蛇放了出來?

他一眼看到了旁邊的赤發大漢,認出是魔教五明子里的妙火,心下更是一個咯噔——一個瞳已然是難對付,何況還來了另一位!

「魔教的,再敢進谷一步就死!」心知今晚一場血戰難免,他深深吸了口氣,低喝,提劍攔在藥師穀穀口。

「誰要再進谷?」瞳卻冷冷笑了,「我走了——」

他身形一轉,便在風雪中拔地而起。妙火也是呵呵一笑,手指一搓,一聲脆響中巨大的崑崙血蛇箭一樣飛出,他翻身掠上蛇背上,遠去。

霍展白起身欲追,風裡忽然遠遠傳來了一句話——

「與其有空追我,倒不如去看看那女人是否還活著。」

薛紫夜還活著。

那一道傷口位於頭顱左側,深可見骨,血染紅了一頭長髮。

霜紅將濃密的長髮分開,小心翼翼的清理了傷口,再開始上藥——那傷是由極快的劍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離內直削頭顱。如果不是在切到顱骨時臨時改變了方向,將斜切的劍身瞬間轉為平拍,谷主的半個腦袋早已不見了。

「蠢女人!」看一眼薛紫夜頭上那個傷口,霍展白就忍不住罵一句。

然而,那個脾氣暴躁的女人,此刻卻乖得如一隻貓,只是怔怔的呆在那裡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說話,任憑霜紅包紮她頭上的傷,對他的叱罵似乎充耳不聞。

「谷主,好了。」霜紅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只是揮了揮手,「去藥房,幫寧姨看著霍公子的葯。」

「是。」霜紅答應了一聲,有些擔心的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說了,千萬不要解他的血封——」霍展白忍不住發作,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誰?魔教修羅場的第一殺手!你跟他講什麼昔日情誼?見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

「霍展白,你又輸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夜卻忽然笑了起來。

「啊?」罵得起勁,他忽然愣了一下,「什麼?」

「你說他一定會殺我——」薛紫夜喃喃,摸了摸綁帶,「可他並沒有……並沒有啊。」

霍展白一時間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個傢伙當時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夜性命,卻在最後一瞬側轉了劍,只是用劍身將她擊昏。這對於那個向來不留活口的修羅場第一殺手來說,的確是罕見的例外。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頭去,肩膀微微顫抖,「他心裡,其實還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麼還不明白?」霍展白頓足失聲。

薛紫夜望著他。

「相信不相信,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來平視著她的眼睛,「紫夜,你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江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對他這樣的殺手來說,這些昔日記憶只會是負累。他寧可不相信……如果信了,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薛紫夜望著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將臉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讓他被關在黑夜裡。」她用細細的聲音道,「他已經被關了那麼久。」

「他已經走了,」霍展白輕輕拍著她背,安慰,「好了,別想了……他已經走了,那是他自己選的路。你無法為他做什麼。」

是的,那個人選擇了回到崑崙大光明宮,選擇了繼續做修羅場里的瞳,繼續在江湖的腥風血雨中搏殺,而沒有選擇留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雪谷中,嘗試著去相信自己的過去。

薛紫夜慢慢安靜下去,望著外面的夜色。

是的,瞳已經走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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