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雪·第二夜

外面還在下著雪。

薛紫夜坐在黑暗裡,側頭傾聽著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感覺到手底下的人還在微微發抖。過了整整一天,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反抗也逐步的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點燃了一爐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氣充斥在黑暗的房裡,安定著狂躁不安的人。

過了很久,在天亮的時候,他終於清醒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出過激的行為,不知道是覺得已然無用還是身體極端虛弱,只是靜默的躺在榻上,微微睜開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頂。

「為什麼不殺我?」許久,他開口問。

她微微笑了笑:「醫者不殺人。」

「那為什麼要救我?我沒有回天令。」他茫然地開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藥師谷的神醫。」

「嗯。」她點點頭,「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宮的殺手。」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個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臉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後帶回來的東西。而那邊的林里,大雪掩埋著十二具屍體。通過霍展白的描述,她知道這是崑崙大光明宮座下的十二銀翼殺手。

而率領這一批光明界里頂尖精英的,就是魔教里第一的殺手:瞳。

——那個傳說中暗殺之術天下無雙,讓中原武林為之震驚的嗜血修羅。

她在黑暗裡帶上他的白玉面具。在她將面具覆上臉的剎那,他側頭看了一眼,忽然間霍地坐起——閃電般地伸出手來,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抓到了那個面具!

然後彷彿那個動作耗盡了所有的體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裡,凝望著她,激烈地喘息著,身體不停發抖。

「你究竟是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著面具上深嵌著的兩個洞,夢囈般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裡看到過……」

方才他在冰湖之上頓住了手,就是因為看到了這樣的一雙眼睛!

薛紫夜卻微微笑了起來——已經不記得了?

或許他認不出她的臉,但是她的眼睛,他應該還記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按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認得你的眼睛。」

瞳在黑暗裡不做聲地急促呼吸著,望著面具後那雙眼睛,忽然間感覺頭又開始裂開一樣的痛。他低呼了一聲,抱著頭倒回了榻上,然而瀰漫全身的殺氣和敵意終於收斂了。

「你放心,」他聽到她在身側輕輕地說,「我一定會治好你。」

「我一定不會再讓你,被一直關在黑暗裡。」

第二輪的診療在黑暗中開始。

醍醐香在室內縈繞,她將銀針刺入了他的十二處穴位。

令人詫異的是,雖然是在昏迷中,那個人身上的肌肉卻在銀針刺到的瞬間,下意識地發生了凹陷,穴位在轉瞬間移開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薛紫夜驚詫地望著這個魔教的殺手,難怪霍展白都會栽在這個人手上。可是……昔年的那個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又是怎麼會變得如今這般?

她微微嘆了口氣,盤膝坐下,開始了真正的治療。

無論如何,不把他腦中的病痛解除,什麼都無法問出來。

這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因為所要癒合的,並不是身體上的傷。要如何治療瞳術引發的混亂和癲狂,她尚未有過任何經驗。遲疑了許久,終於暗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麼,就試試和瞳術同源的「觀心」吧!

觀心乃是「治心之術」,用於癲狂及失憶之症。

在銀針順利地刺入十二穴後,她俯下身去,雙手按著他的太陽穴,靠近他的臉,靜靜地在黑暗裡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開口:「你,聽得到我說話么?」

那個人模糊地應了一聲。醍醐香的效果讓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開了一線,神智卻處於遊離的狀態。

「你叫什麼名字?」她繼續輕輕問。

「瞳。」他身體動了動,忽然間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叫……我叫……我想不起來……」

第一個問題便遇到了障礙。她卻沒有氣餒,凝視著,緩緩開口:

「是不是,叫做明介?」

手底下痛苦的顫動忽然停止了,他無法回答,彷彿有什麼阻攔著他回憶。

「明介……」他喃喃重複著。

「明介,你從哪裡來?」她一直一直地凝視著他半開的眼睛,語音低沉溫柔。

從哪裡來?他從哪裡……他忽然間全身一震。

是的,那是一個飄著雪的地方,還有終年黑暗的屋子。他是從那裡來的……不,不,他不是從那裡來的——他只是用盡了全力想從那裡逃出來!

他忽然間大叫起來,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

那一瞬間,血從耳後如同小蛇一樣細細地蜿蜒而下。他頹然無聲地倒地。

怎麼了?薛紫夜變了臉色:觀心術是柔和的啟發和引誘,用來逐步的揭開被遺忘的記憶,不可能導致如今這樣的結果!這血……難道是?她探過手去,極輕地觸摸了一下他的後腦。細軟的長髮下,隱約摸的到一枚冷硬的金屬。

她不敢再碰,因為那一枚金針,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穴。她小心翼翼地沿著頭顱中縫摸上去,在靈台、百匯兩穴又摸到了兩枚一模一樣的金針。

她變了臉色:金針封腦!

難道,他的那一段記憶,已經被某個人封印?那是什麼樣的記憶……關係著什麼樣的秘密?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屠戮了整個摩迦一族,殺死了雪懷?

她握著銀針,俯視著那張苦痛中沉睡的臉,眼裡忽然間露出了雪亮的光。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張臉還是這樣的年輕,保持著十六歲時候的少年模樣,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卻已經是二十多的容顏。

她伏在冰上,對著那個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語。

雪懷……雪懷,你知道么?今天,我遇到了一個我們都認識的人。

你還記得那個被關在黑屋子裡的孩子么?這麼多年來,只有我陪你說說話,很寂寞吧?看到了認識的人,你一定覺得也很開心吧?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了,但畢竟,那是你曾經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們曾經那麼要好,也對我那麼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當年的真像,替摩迦全族的人復仇!

將手裡的藥丸扔出去,雪鷂一個飛撲叼住,銜回來給他,咕咕的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來。

在這種遊戲繼續到二十五次的時候,霍展白終於覺得無趣。

自從他被飛針扎中後,死人一樣地昏睡了整整兩天,然而醒來的時候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榻邊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盤冷了的飯菜,和以前眾星拱月的待遇大不相同。但是知道那個女人一貫做事古怪,他也不問,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閑著的時候就和雪鷂做做遊戲。

這樣又過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終於漸漸耗盡。開始左顧右盼,希望能在館裡找到一兩個侍女,問問這那個死女人究竟去了哪裡,竟然將他那麼重要的一個垂危病人扔在這裡自生自滅。

牆上掛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這裡還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病人應該早已看完了,可這裡的人呢?都死哪裡去了?他還急著返回臨安去救沫兒呢!

可惜的是居然連綠兒都不見了人影,問那幾個來送飯菜的粗使丫頭,又問不出個所以——那個死女人對手下小丫頭們的管束之嚴格,八年來他已經見識過。

他悶在這裡已經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震的塵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來,我要把這裡拆了!」

「喲,七公子好大的脾氣。」獅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兒立刻被震了出來。薛紫夜五天來第一次出現,推開房門施施然進來,手裡托著一套銀針:「想挨針了?」

他一看到她就沒了脾氣。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聲下氣地陪笑臉,知道目下自己還是一條砧板上的魚,「這幾天你都去哪裡啦?不是說再給我做一次針灸么?你要再不來——」

「嗯?」薛紫夜拈著針,冷哼著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來,這傷口都自己長好啦!」他繼續陪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銀針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時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好的差不多了,再養幾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脈,她面無表情的下了結論,敲著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動不動還被揍成這樣——你真的有自己號稱的那麼厲害么?可別吹牛來騙我這個足不出戶的女人啊。」

「你沒看到我一劍平天下的雄姿英發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劍閣主親授墨魂劍的人啊!」他翻了翻白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