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答婚

次日一早,已快要餓瘋了的十六娘盯著案上的古樓子口水快要流下來。若不是家教不允許,她現在當真想敲碗去喊裴叔叔起來。

裴叔叔再不來的話她要等到何時才能吃飯吶?十六娘拚命往肚子里咽了咽口水,看向剛坐下來的南山:「裴叔叔昨天睡得很晚嗎?如何到現在還沒有起來……」她又瞅瞅外面,小聲嘀咕:「太陽都照屁股了。」

今日天氣晴好,秋風暖陽,很是愜意。南山沒閑空享用這好天氣,一大早火急火燎幹完活,這會兒剛坐下來,見裴渠還沒來便與沈鳳閣說:「不等了罷,米行這麼晚還沒個人不大好。」

「你先吃完去吧。」完全不餓的沈鳳閣悠閑地翻著書,頭也沒有抬地說。

於是南山將古樓子切開,拿了一塊包好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看得十六娘一愣一愣的。南山將古樓子切開後,肉香更是四溢,小十六娘眼睛都快要掉進去了。

她拚命咽口水,可憐巴巴地說:「我能不能……」

沈鳳閣頭也不抬地對小崽子的要求予以拒絕:「不能。」

十六娘揉著肚子暗自哼哼唧唧,時不時往外瞥,忽然眼前一亮:「喔來了來了!」她不忘起身:「裴叔叔早。」

裴渠則按著酸痛的脖頸,應了一聲。

沈鳳閣這才抬起頭,懶懶看他一眼,說:「坐下吃吧。」

熊孩子頓時像解了穴位一樣,雙手在餐桌上活躍起來,緊跟著嘴和肚子也活躍起來,不多會兒,一塊肉餅便被她吞得只剩滿嘴滿手的油。

沈鳳閣看不過去正要說教一二,裴渠已拿著帕子伸過手去,抓住小崽子抹乾凈她的嘴,又給她擦擦手。沈鳳閣看在眼裡,心想南山當年大約就是這麼被騙走的,行動派在這一點上果然佔盡優勢。

小崽子卻完全不在意,她無視剛擦乾淨的手,低頭又抓起一塊來往嘴裡塞。

沈鳳閣丟過去一塊帕子:「吃完了自己擦乾淨。」他暫時不想見到這隻飯桶,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古樓子道:「都吃光,不要浪費。」

十六娘十分樂意地拚命點頭。

沈鳳閣起身就走,走到裴渠身旁時卻又說:「你跟我來一趟。」

裴渠即刻擦了擦手起身,跟著他一路走到庭院。宅子不大,卻也五臟俱全,全勝在精巧二字上。沈鳳閣在小亭棋桌前坐下,面前卻是一顆棋子也沒有。他做官是很有一套,下棋卻完全沒有優勢,面對王待詔的這個熊弟子,他一點自取其辱的想法也沒有,於是乾脆煮茶喝。

餅茶敲成小塊碾碎,籮篩過再煮。小爐上水聲汩汩,襯著秋日庭院更是清靜愜意。

沈鳳閣悠閑萬分地深嗅秋日裡成熟又清甜的氣味,裴渠卻仍是按著隱隱作疼的脖子在想南山昨日的狠招。

秋雁一群群,陣勢浩大,鳴聲劃破天際。此一去,冬將來,該是藏果實的時候啦。沈鳳閣忽轉過頭去,將一早就放在一旁的箱子拖過來,當著裴渠的面打開,竟是從裡面取出一卷紅繭紙出來。

沈某人很自然地說:「聽說你打算入贅,所以通婚書就由我們這邊出。」他儼然將自己當成大家長,順理成章地將婚書正書別紙遞過去:「這樣直接給你禮儀上似乎有些說不過去,但你孑然一身,也沒什麼儀式好做。」

通 婚書通常由男方遞予女方,分正書與別紙。正書虛詞華美,都是客套話,以沈某人手中這份為例,無非就是頓首頓首,再寫裴某某如何如何好,我家對你傾慕已久難 以名言等等,最後再頓首頓首。別紙上就要實際得多,寫的是李某某已成年,年齡幾何,未曾婚過,再寫個媒人姓名。

求娶的一方將通婚書遞出去,對方若接書答應下來,就要回一份答婚書,也分正書別紙。這兩份都要封好,屬於男女婚姻契約的重要見證。

沈鳳閣自然地遞過去,裴某人也是很自然地接過。他將系在紅繭紙上的絲線解開,將那通婚書看了一遍,從字跡上辨出這根本就是出自南山之手。小徒弟在婚書上自稱李朝歌,且用辭十分誇張,拍馬屁本事簡直一流,真不愧是媒官中的翹楚。

沈鳳閣又搬出筆墨紙硯來,裴渠接過紙筆想了想,那邊沈鳳閣已是親自動手為他磨墨。才子寫答婚書必然不會像徒弟那樣不費腦子地循例寫,要寫對方的好處,又要寫自己的求嫁之心,不能露骨也不能太含蓄。恰到好處的文章最難寫,不過到底是難不倒裴某人的。

於是沈鳳閣的墨甫一磨好,裴渠便執筆蘸墨低頭在紅繭紙上寫起來。

一筆一划皆是方方正正楷字,洋洋洒洒寫到一盞茶涼。沈鳳閣在一旁看著,差點連「你在炫技嗎」都要脫口而出,最終卻還是等到他收筆。

裴渠說:「台主坐在我對面總有被考試的感覺,上一回這樣被盯著還是考制科的時候。」

「時間過得太快,那時我也才二十來歲。」沈鳳閣說著接過答婚書,依次看了一遍,心說不一樣啊果真是不一樣,難怪當年要將他的答卷裱在尚書省給人看。靈氣天賦都綽綽有餘,偏偏就是無心仕途,這樣的人將來不知要做什麼呢。

沈鳳閣將通婚書及答婚書收好,對裴渠道:「婚事就如此定下了。沒有甚麼人可請,所以其他禮俗一切從簡,回去備好催妝和卻扇詩,咦?」沈鳳閣頓了頓:「是不是該換一換?」

「台主想換什麼?」

沈鳳閣一時來了惡趣味:「譬如你在閣中候著,讓南山催妝;你執團扇,讓南山來作卻扇詩?」

「不可以。」斬釘截鐵的拒絕。

「怎麼了,怕你學生作不出好詩來嗎?」

「那麼她能作得出來嗎?」

「最多難聽些,有甚麼難的。」沈鳳閣一副想看熱鬧的架勢,轉頭關好箱子,又道:「罷了罷了,這兩項還是不改了。」

爐上水再次煮沸,煎了一遍又一遍早就老了,沈鳳閣也懶得再喝。

一時間兩人均是沉默起來,只聽得水聲汩汩。

沈鳳閣走了會兒神,他此生沒有給過松華一個婚禮,卻也寫過婚書。那晚松華忙完官媒衙門的事往家去,半路碰上從台獄歸來的他,見他心情不好便問他要不要喝酒,說完晃了晃手中提著的小酒罈子,就跟著他回了家。

彼時他二人關係已是十分親近,卻礙於情勢與官民懸殊無法結合,且他在仕途上也面臨諸多選擇,不知會身處何舟亦不知能在宦海幾浮沉,故而一直心事重重。

瞿松華是個十分通透的人,她好不容易付一次真心,不論結果如何也打算好好享用珍惜這段關係。

那晚兩人對飲劍南燒春,松華翻了翻隨身書匣,想找些下酒的小食,卻只翻到一包花生和一卷還未替某家送出去的通婚書。

沈鳳閣取過那封婚書地看了看,瞿松華則在一旁看著他,屋內瞬時陷入長久沉默之中。瞿松華試圖開口打破這尷尬,沈鳳閣卻忽然起身取來紙筆,一氣呵成地寫了一封婚書給她。

瞿松華大方收下通婚書,卻不著急寫答婚書,她喝了一杯酒忽然將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望著他道:「知退,我這一生就是這樣了,不出意外我只能做一輩子的媒官,當一輩子的暗探,直到失去利用的價值。」

她淺褐色的眸子里有潮意,但眼角卻彎起來,彷彿在笑:「不過我不在意,能遇到你我很高興,我的人生已經有了不同,這是之前沒有預想到的部分。所以其他的事,我不會去奢望。」

宦門妻永遠不會是她的結局。

所以她沒有趁酒興應此景寫答婚書,連這一點幻想也沒有給自己留。

九月里天氣乍涼,晚上尤甚。瞿松華喝了酒,手指仍是涼涼的,她鬆開沈鳳閣的手,解開上襦,細薄皮膚乍然暴露在空氣中,白凈的脖頸往下,肩頭是一朵刺目的黑梅花。

走神走到這裡,沈鳳閣乍然驚醒,霍地抬起頭來,只見裴渠正看著自己,便皺眉說話來掩蓋自己的心虛:「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等著定婚期。」裴渠收回目光,很識趣地看向別處。

沈鳳閣將回憶都收一收,忽聽得那邊小丫頭喊道:「不好啦,南山姊姊被人送回來了!」

沈鳳閣猛地一皺眉,裴渠已是起身匆匆出了小亭。

那 邊十六娘面對昏迷的南山和送南山回來的夥計,先是嚇懵,再然後是急得快要哭出來。她撲上前拚命搖南山,哭喊著「南山姊姊你怎麼了,南山姊姊你快醒一醒」, 又抬頭問米行夥計「喊大夫了嗎?嗚嗚快去喊大夫……」,夥計說「去請了去請了」,她這才又低下頭去抱著南山哭。

她正哭得傷心時,背後忽伸過來一隻手將她拎起來。十六娘還未來得及反應,卻見裴渠跪地俯身去聽南山的心跳。裴渠隨即握過南山手腕,皺眉探了會兒脈象,面色漸漸沉重起來。

「怎麼樣?」匆匆趕來的沈鳳閣問道。

「不太好。」裴渠說著俯身將她抱起來往廂房去,「是我疏忽了,我沒有料到會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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