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嫁妝

十六娘跑得實在太快,一時沒注意門檻便直直被絆倒。她先是懵了一下,隨後抬起腦袋看看正在忙碌的南山道:「南山姊姊,看包袱看包袱!」

南山趕緊將她從地上拎起來,問她:「膝蓋疼不疼?」

十六娘毫不在意地說:「當然不……嗷好像是有點疼。」她狡黠笑著,將包袱塞給南山,兩隻手探下去揉自己的膝蓋。

「哪裡來的包袱?」

「嘿嘿。」十六娘一轉頭,裴渠已走到了門口。

南山看到來人也是愣了一愣,小十六娘卻催促她道:「快看看嘛,一定有驚喜啦!」她早就眼尖地瞅見了裡面隱約閃現的一抹紅,猜想到很可能是什麼值得驚喜的東西,便趕緊拿來給南山姊姊看。

沒想還真讓她給猜對了。南山對著包袱內那一整套紅衣愣了愣,她抬頭看看裴渠,裴渠也是一副沒準備好的模樣,抿了抿唇正在思量說辭。十六娘拍拍手上的灰:「這是喜服呀!小姑出嫁時我見過!」她還格外會說話:「這個比我小姑先前穿的好看多了哩!」

兩個大人面面相覷,一旁站著的口齒靈便的熊孩子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好。這麼呆站了會兒,熊孩子霍地說了聲「啊我明白了」轉眼就貓腰逃之夭夭,飛奔著往另一間屋子去了。

十六娘剛進去時恰撞上沈鳳閣,沈鳳閣正了正色責道:「跑這麼快做什麼?不怕摔了嗎?」話剛說完就瞄到她髒兮兮的膝蓋,頓時很生氣:「已經摔了還這般冒失!」

十六娘也顧不得批評,雙臂一張,攔住要往外走的沈鳳閣,嘿嘿笑道:「爹爹就不要往廚舍那邊去了。」

沈鳳閣朝廚舍瞥了一眼,雖沒瞧出什麼端倪來,但也隱約猜到一二。但他不管,徑直就往外走,十六娘霍地抱住他的腿:「爹爹太不識趣啦,你看我都知道要避嫌呢!」

「我不去廚舍,前邊現在沒人看著,你不怕米都被人偷光嗎?」

「喔,我去我去!」十六娘自告奮勇,轉頭就要往前面跑,卻被沈鳳閣拎到井邊:「先把手洗乾淨。」

十六娘遂蹲在井邊老老實實洗手抹臉,沈鳳閣果真路過廚舍而不入,徑直往前面鋪子里去了。

秋天的井水有點涼,但極舒服。十六娘低頭喝了兩口,鼓著腮幫子偷偷瞧著廚舍的動靜。

她甚至很自覺地拿手捂住眼睛,只悄悄留了一條縫,因為怕看到什麼少兒不宜的場景。可她偷瞄了好久,廚舍里的兩個人卻一直你尷尬我尷尬地一言不發。

十六娘雙手垂下,失望地嘆口氣,隨即嚷道:「南山姊姊我好餓,可以用晚飯了嗎?」

那邊南山連忙應道:「快了,你洗好手了嗎?」

「洗好啦!」

十六娘回了她的話,又跑回前面喊沈鳳閣來吃飯。她也不搶著先坐下,必得等到其餘人都落座後才坐下來等開飯。雖然個性頑劣,但該守規矩時也還算守規矩。

裴渠也應邀落座,一張桌子恰好坐四個人,看起來竟然一但也不奇怪。

在長安時大家都習慣分案用餐,到這裡竟能很愉快地並桌吃飯,十六娘覺得這是最令人開心的事了。她摟著一隻陶碗慢吞吞吃著,頗有些心不在焉,心思全在南山與裴渠身上。

一塊脆骨排被她啃得嘎嘣嘎嘣響,腮幫子一動一動,眼睛卻定在斜對面坐著的兩人身上動也不動。

沈鳳閣忽伸手捏了捏她鼓鼓的腮幫子:「還在換牙齒,不要啃太多,吐出來。」

十六娘迅速又大力地咬幾口,囫圇吞咽下去,開口道:「重逢不是喜事嗎?為何都沒有人說話呢?」她覺得有點悶悶的。

「因為食不言寢不語啦。」南山說完也是囫圇往腹中填東西。她今日套了圓領衫,頭頂梳了個髻,看著像小商販,因為太文秀又有些像小士子,臉上的肉稍多了些,氣色也很好,看來淮南的確是養人的地方。

四人在天徹底黑下去之前解決了晚飯。沈鳳閣自然是甩手掌柜,十六娘跟著爹走,於是乎沈氏父女二人出門逛夜市,留下兩人收拾殘局。南山蹲在井邊洗碗,裴渠則蹲在對面幫忙。

「老師如何會找到這裡?」南山琢磨了半天,認為對話總要從最無聊的開場白講起嘛。

「來之前打聽了一番,雖不大確定,但還是過來瞧瞧,後來看到了十六娘。」裴渠接過她洗了一遍的碗,再次過了清水,擦乾後放在一旁木盆里。

「京中的事都處理完了嗎?我聽台主說局勢複雜沒有那麼快呢。」台主台主喚得太順口,想不出什麼別的稱呼可以喊,遂就一直這麼喚著。

「再複雜會難倒老師我嗎?」裴渠平平地說。

「咦?有生之年聽老師說這樣自大的話還是頭一遭……」值得紀念值得紀念。

「所以才不是實話。」

「恩?」

「實話是想早些將嫁衣送給你。」裴某說完臉不紅氣不喘,就是心砰砰跳。當然啦,單純天真的徒兒自然不會將手伸過去摸他胸膛里那顆熱血之心,所以可以放心地想怎麼撲通就怎麼撲通。

他正這樣想時,南山卻霍地將*地手伸了過去。秋衣也還算單薄,南山將手按在他心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彷彿要將他看穿,掌心下隔著單衣與皮.肉傳來的心跳聲是「撲通撲通」的,強勁有力跳得分外火熱。

「再捂下去裡衣也要濕了。」裴某感受她掌上傳來的壓力,一邊默默希望學生可以感受到這份赤忱之心,另一方面又很是矛盾地覺得丟人。

「喔。」南山應了一聲,卻沒急著將手收回。她轉轉眼珠子,皺眉困惑道:「摸不到。」

「什麼摸不到?」

「心跳。」

「要為師解開裡衣給你摸嗎?」

南山霎時收回手。在臉皮較量上,她果然還是要輸裴某人一籌,於是她正了正色,問道:「老師將嫁衣送來是要娶我嗎?」

「是。」

南山得了這回應便開始掰手指頭:「但只有嫁衣不夠誒。若要娶親,得先請媒人提親,再問名納吉,下聘請期,哦對了——」她又道:「老師還要準備一對活雁,這時節不知好不好找。」隨即抓抓腦袋,又補一句:「眼下很多人用鵝來替代,但我不想要鵝。」

說完這些她收回手,黑漆漆的瞳仁里儘是真誠,看不出半點狡黠意味。

裴渠低頭想了想自己眼下的狀況——袖袋裡的錢是找徐妙文借的,目前剩下的部分撐不了多少時候;洛陽倒是有個宅子,但地契都被裴晉安一手抓肯定無法變賣。

把現實拖出來查一查看一看,好像的確有些殘忍。

南山見他這模樣,幾乎已是猜透了全部。她這位救命恩人兼老師,在番邦時無俸無祿只靠種菜賣菜為生,歸國後又是做了個芝麻小官,若不是家大業大撐著,恐怕日子也會過得很拮据。哎,世家郎君的悲哀啊,拋開大家族的背景就是窮酸小子嘛!

南山端過盛乾淨碗筷的木盆站起來就往廚舍走,裴渠則默默收拾木盆清掃地面。

「哈哈哈哈。」借口說出去逛夜市的小十六娘此時卻趴在牆頭看得笑起來,但她還沒笑幾聲就被牆外的沈鳳閣給抱了下去。

沈鳳閣將她放下來,伸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拖著熊孩子往夜市走去,邊走邊道:「偷看還敢笑出聲的真是蠢透了,往後不帶你偷看了。」

「爹爹生氣了嗎?哎呀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下次偷看我一定屏氣不做聲,恩恩。」小短腿連忙追上去。

沈鳳閣今晚也是玩心大起,本以為裴南師生二人會因為久別重逢痛哭流涕,沒想到最後竟然是這麼個狀況,實在是出人意料,他果真還是不了解南山這孩子啊。

南山師從裴渠之後,變得狡詐滑頭多了,麵皮也厚實無比,真是枉他苦心教育多年。

這天月滿如圓盤,月光慷慨得像是不要錢。父女二人在熱鬧集市逛了一圈一無所獲,倒是吃了一肚子涼月光。

折回米行時,某隻小短腿已經困了,暈暈乎乎圍著沈鳳閣打轉,嘴裡念經般念叨著「回家回家睏覺睏覺」。沈鳳閣拎住她後衣領,對站在櫃檯後盤賬的南山道:「喊上裴七郎,回家了。」

「裴七郎尋邸店去住了。」南山回道,「我這裡還有些沒算完。」她說著抬頭看了一眼就要栽倒睡過去的十六娘:「台主帶十六娘先回去吧,我忙完就走。」

十六娘這時被沈鳳閣拎住後衣領,腳安分下來,腦袋也耷拉著,好像已經呼呼睡了。

大概因昨夜沒睡的緣故,熊孩子睡得格外沉。沈鳳閣將她拎到米桶旁邊,讓她靠著大米桶睡,隨後走到櫃檯前,看了看南山記錄的賬冊,竟是不吝讚美:「上手很快,你的確是塊好材料。」

南山沒說話。

「以前在長安是拘束著做事,在淮南則不必再受困,你會做得很好的。」沈鳳閣這種對晚輩的肯定語氣自然又慷慨,轉而卻又說:「你有信心養活裴七郎嗎?」

南山想了想,寫完最後一個字,將筆杆子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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