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送秋雁

吳王將目光從荷塘那些枯桿殘葉上移開,轉向裴渠,靜候下文。

「殿下說當年將真國璽交給了我,在那之前,可有仔細看過那枚玉璽?」

「仔細看過。」

「與仿製的國璽區別在哪裡?」

吳王一時間竟說不上來,末了皺著眉道:「就是有所不同,真國璽是和氏璧所造,萬年流傳不壞。」

「萬年流傳不壞。」裴渠聲音平平地重複了他這一句話,卻忽轉向吳王,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吳王殿下當年將『真』國璽交到我手中時,螭龍缺角,不知是不是磕壞了。」

吳王眼中浮起一絲猶豫來,若螭龍缺角則意味著那塊國璽也不是真貨。但當年他將那塊宮中玉璽交給裴渠收管之前,當真已經缺角了嗎?他滿臉的不確定,若當年真的仔細看過每一個細節,這時也能反駁裴渠所言是在胡說了。

可他卻心虛地反問了一句:「當真嗎?」

「我有什麼理由要欺騙殿下呢?」裴渠正色說著,輕輕嘆了一口氣:「殿下若不信可去白馬寺汽齊雲佛塔翻一翻,看那塊國璽是不是還在,再看看螭龍是否缺角。」

「可當年……」吳王雖心平氣和的,卻仍有一絲難信:「那看起來當真就是傳國玉璽。」

「那眼下在宮中放的那一枚,又像不像呢?」裴渠這樣問他。

那玉璽吳王是見過的,他無可奈何地說:「像。」

「既 然如此,又何必再大費周章去找另一個假貨呢?」裴渠續道:「帝位流轉朝代更迭,國璽也多次易手。千百年間動亂無數兵荒馬亂,有帝王被亂軍殺死,有帝王活活 餓死,有帝王攜城*,個個皆是國死身亡……傳國國璽或許早就不在。殿下以為的那枚真國璽,恐怕也是自刻偽造罷了。」

差不多的話裴渠也與先皇說過,但那位偏執的帝王卻無法接受這事實,非要找一隻傳聞中「為真」的國璽。

「古往至今為國璽死了很多人。人們以為他們都因國璽而死,但拋開人們所賦予的象徵,國璽本身不過是一塊難得美玉,實際上,他們大多只是為權力而死。國璽的下落既已成懸案,就讓它成為懸案罷,天下百姓會因懷疑宮中國璽是假貨而造反嗎?不會的,那從來不是重點。」

晚風愈烈,裴渠的道袍被吹得鼓鼓,面上如無風時的芙蕖池一樣平靜,而吳王病態無血色的臉上也有幾分風霜味道,兩人都各有心思地站著,沉默最終被吳王的咳嗽聲打破。

他咳了好一陣,蒼白的臉上泛了紅。他抬首長長嘆了一聲,好像在努力放下些什麼。按說久病至此,有執著也是沒什麼用的,但放下從來都是難事,需要靠漫長的時間去化解說服自己。

他 轉了話頭,緩聲道:「九年前我送你『白駒』以表朝廷無法留賢的遺憾,後又逼你留在朝中為我做事,如今細想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你是個為人處世都很奇怪的 人,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看不出你要什麼,所以也不好捏你的弱點,這樣的人在朝廷里都是硬骨頭,不好看也不好啃,旁人看著心裡不舒服,自己恐怕也不會快 樂。」

吳王的意思好像是要放他走,可他話才剛說完就轉了風向:「你值得更自在的人生,但如今朝廷元氣大傷,正是用人之際,你不能這時候走。」

話說到最後,語氣已是不容抗辯的堅決,但這堅決又與以往不同,其中隱約藏了一些請求意味。

裴渠不說話,但原本風平浪靜的臉上卻有了一些別樣的情緒。

吳王注意到他神情的微妙變化:「你我雖經歷了這樣一番努力,讓上遠和舊臣一派之間暫時歇了爭鬥,但你認為朝廷會就此平靜下去嗎?」

裴渠自嘲般地笑起來,最後搖了搖頭。

「正是因為波折動蕩還會發生,而我又活不了太久,佳音太小,才需要你暫留在朝中幫他一把。」

裴渠看向他,淡淡地回:「暫留朝中,多久?一年,還是兩年,抑或十多年,等聖人長大成人?」

他 不等吳王回答便接著說道:「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去袁府,不巧偷聽到袁太師與方御史商量事情,那時袁太師說『褚中書既然不是我們的人,那就落井下石趁機把他弄 死吧』,他說話很輕很平和,好像是只是在跟方御史說『既然這個菜不好吃就丟掉吧』這樣簡單的事,那時我不甚明白,到現在才懂朝堂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派別永 存,明爭暗鬥永存,像一鍋水,一直在沸騰,卻也不會燒乾,要等沒有人了,才會徹底平靜下來。這樣的朝堂,殿下指望我能陪伴聖人到何時呢?」

這下換了吳王沉默。

裴渠又道:「江山人才輩出,下官已是生了退隱之心的人,殿下又何必執著呢?」

秋風刮下夜幕,整個兒地罩下來,遠處的街鼓聲早就盡了,隱約有寒蟬鳴,但聲音式微,已不成氣候。

吳王沒有再做挽留。

吳王走後,蹲守在山亭的徐妙文趕緊跑了來,將裴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沒事就好,我還以為他與上遠一樣又要找你麻煩呢。」他摸摸心口,煞有介事地說:「你真讓人擔心。」

裴渠見他這模樣,眼睛緩緩彎起來:「我在芙蓉園藏了一壇美酒,妙文兄想喝嗎?」

徐妙文見他臉上是少見的溫柔笑意,忙說:「好啊好啊。」

於是兩人費盡本事潛入芙蓉園,避開看守好不容易找到那壇酒時,徐妙文不由哀嘆:「若你那個小禽獸學生在就好啦,她翻牆比誰都厲害,避開看守去取酒這種事讓她做再合適不過了。」

徐某人話剛說完就挨了一踹,於是膝退兩步瞪住裴渠:「還說不得她咯?!我又不是沒見過她翻牆,我明明是在陳述事實啊!」他說著手上做起了動作,嘀嘀咕咕:「爬過來爬過去,爬過來爬過去,那時候她真像個小猴子誒。嗷——」

徐某人鼻子被飛過來的酒罈塞子砸到,不由自主嗷了一聲,外面隨即傳來了腳步聲,徐妙文趕緊捂好隨身攜帶的銀魚袋,屏住氣不敢再多話。

那腳步聲卻是漸漸遠了,也沒有往他們這屋來。於是徐妙文放心大膽坐起來,裴渠也於案上點了一支蠟燭。

裴渠是個慣講究的人,即便是偷偷潛進來喝酒他都能找到合適的杯盞。滿上酒,徐妙文喝了一杯又一杯,裴渠卻因身中毒藥的原因只喝了半盞。儘管如此,他也不舒服得很,額頭掌心冒冷汗,整個人都虛得很。

如今他終於明白南山那時說滴酒不沾的理由,因為喝了的確會很難受。也正因為此,他也確定他如今與南山中的是同一種毒,摸索之中終於尋到因,令人目標更明確。

徐妙文喝得已有些微醺,捧著酒盞道:「為何心血來潮請我喝酒?」

他眼睛將閉未閉,好像隨時都會醉倒過去。

隔著小案,裴渠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鄭重其事道:「我明日要走了,離別之前沒有什麼好拿給你,所以請你喝酒。」

徐妙文身子晃來晃去,他說:「又要走啊……」

「對。」

「你才回來大半年啊。」他悶悶地說,「果然一走就請我喝酒,以前也是這樣。」他有些神志不清,於是語無倫次道:「你是又被誰趕走了嗎?哦不對,你是找那個誰,哦對你要找那個禽獸成婚,對你還準備了嫁衣,啊你要嫁給她嗎?」

「對。」

「你真是個悶葫蘆。」徐妙文將兩手伸過去,隔著小案忽然捧住裴渠的臉,微眯著眼說:「不過你走了也好,每次你一走我就能陞官,等著我服紫佩金的那天吧。」

「好。」

為冷酷無情只認律條的典獄事業貢獻了青春的徐某忽嗚嗚大哭起來,像個內心脆弱的小孩子。

裴渠又格外地不會安慰人,只能站起來,坐到他身邊,再給他倒了一盞酒。

他們性格迥異,一個內斂自持,一個聒噪無心,但這並不影響多年友誼與真心。一個當年一邊嫌對方笨一邊卻又默默幫他標了無數註解,一個嘴上總是各種打趣和沒正經但對方一旦陷入困境便毫不猶豫地伸手相援。

親如手足的好友就是如此了,縱然你一去千里,縱然一別多年,回來後仍舊將最好的心捧給你,此種心意不懼別離,只有赤忱。

案上蠟燭已燃盡,夜也深了。

遠在淮南的南山這時收拾完案上資料,忽然打了個噴嚏。坐在另一張案前的小十六娘忽嚷道:「南山姊姊有人想你了耶!」

「默你的書。」坐在主案後的沈鳳閣面無表情地讓她閉嘴。

屋子裡擺了三張案,各做各的事不準說話,氣氛嚴肅壓抑,恰似御史台公房。

小十六娘默無聲息地做了個鬼臉,只好繼續抓耳撓腮回想書本上的內容。而南山卻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不停,令小丫頭實在沒法集中注意力,她無視禁令又嚷道:「南山姊姊,一定是裴叔叔在想你!」

南山又打了個噴嚏。

小丫頭作憂國憂民狀,筆杆子撐著下巴道:「看來裴叔叔是想你想得發瘋了,可他為何還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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