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阻攔

徐妙文回衙門後思量良久,坐立不安,他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從衣行出來後不久,裴渠未與他談論太多事便先行離開,而他也因公務在身不能在外多耽擱,下午便趕回了衙門。

遠處沉甸甸的雲終於翻滾而來,長安城的天色倏忽陷入晦暗之中,順義門大街上剛種下去不久的槐柳被風颳得像是要被連根拔起,豆大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大理寺門口很快積起了水。

徐妙文從公房裡探出腦袋去瞧,卻被忽然掉下來的竹帘子給砸了後腦勺,他吃痛地一皺眉,低首揉了揉,霍一抬頭,就瞅見一張年輕逼人的臉,那臉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徐妙文弟弟徐九郎。

徐九郎外裳幾乎濕透,晦氣地拍拍衣甲上的雨水,呸道:「好好的天又下起雨來,真是煩死人了!」右千牛衛衙門位於含光門街東側,緊鄰右監門衛和四方館,要跑過去還有好一段路,徐九郎實在討厭淋雨,便衝進大理寺衙門到哥哥這來避一避。

他未徵得徐妙文同意便兀自進了公房,瞥了一眼窗戶道:「哥哥快將帘子放下來,我要脫衣裳,免得被有心御史看了去。」

他一邊無視衙門規矩,又不想因此被彈劾,簡直和徐妙文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徐九郎脫了外裳便只剩一身紅衣,他將袖子往上一卷,露出新傷來。徐妙文瞅見了,道:「這是抓內衛時傷的?」

「可不是,那些傢伙用暗器簡直絕了,稍有不慎就會中招,若不是運氣好,我那天可能就被扎死了。」他說話間也迅速翻了個白眼,「哼哼他們的日子也快要到頭了,上官下達了新任務。」

「新任務?你們的任務不就是滿長安城抓他們嗎?」徐妙文揉揉後腦勺,抱住溫熱的茶盞不急不忙地套話。

「那自然不是,這回可是大招。」徐九郎接著吊徐妙文胃口。

「噢。」徐妙文翻翻白眼,「什麼大招?」

「這個嘛……」素來大咧咧的徐九郎這回竟是變得精明起來,他琢磨良久,最後道「不能說。」

徐妙文忍住潑茶的衝動,轉了轉手中茶盞,委婉問道:「難道你們上官想到了什麼一勞永逸的辦法?」

徐九郎機智地發現阿兄在狡詐套話,果斷往後退了退,離徐妙文挖出來的坑遠了些,這才回:「那就不知道了,上官的指示總是沒有錯的。」

徐妙文仍舊不死心:「你們上官現在到底聽誰的話?若不是公主,那是……」

「哥哥就別與我拐彎抹角了,自己猜猜得了,非要到我這來求證也不會有結果的。」他話音剛落,窗帘子忽從外被掀起,一張大臉出現在那窗戶口:「就知道你小子跑這躲雨來了,快給我出來!」

徐九郎聞聲嚇得跳起來,趕緊撿濕衣裳往身上套。來者正是右千牛衛中郎將,他過來將徐九郎揪回去,整個過程連聲招呼也沒同徐妙文打,完全無視他這個少卿的存在,徐妙文翻白眼翻得都快眼皮抽筋了。

裴渠這會兒也是到了家,大約是下雨天的緣故,府中看起來竟有幾分蕭瑟之感。他撐了把傘往小樓去,走到門口卻見鎖不見了,而門也是虛掩著。推開門,瞥見裡面擱在牆角的一把傘,心中便頓時有了數。

樓里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許多東西也都裝了箱,看來已做了整理。裴渠拾階而上,到了閣樓,卻見裴晉安正站在柜子前整理裴漣君留下的書帛。裴晉安聞得聲音,偏頭朝樓梯口看了一眼,卻是一點也不驚訝,聲音平淡無奇:「回來了。」

裴渠也只淡淡應了一聲,便走過去幫忙。裴晉安眯眼辨認蠅頭小楷,道:「漣君的字果真是隨性得很。」他合上書冊將其放進腳邊一隻箱子里,又道:「能留下這些多東西,或許她一生也過得很是充足吧。」

裴晉安今日這態度倒是令裴渠有些驚訝,平日里裴晉安絕口不會提裴漣君,若是旁人提到了他也一定黑臉不高興。裴家人素來看不上誤入歧途的裴漣君,更別說整理其遺物,且還說出這般感慨。

「父親為何忽然這樣說?」

這一聲「父親」喊得一如往昔,並沒有什麼不同。裴晉安卻嘆道:「你若真是我兒子就好了。」他說著唇角微抿,有些遺憾:「可惜不是。」

裴晉安說完,又將一本書冊放進箱子里,岔開話題:「家裡已收拾得差不多,只剩這一棟小樓,趕在天涼下來之前回河東是最好。你要與我們一起走,還是留在京中?」

「我在京中還有些事要處理。」裴渠邊整理書帛邊道。

裴晉安自然知道他要處理的那些事是什麼,遂道:「你要去冒這個頭我不會管,不過……」他頓了頓,手中動作亦跟著停下:「少傷一個性命也是少造業,你記得這點。」

「我明白。」

裴晉安原還想再提朝歌的事,但最後到底是打住了。

他知道眼前這個「兒子」已很懂得拿捏分寸,心中也頗有主見,已不再需要他牽著往前走。念至此,倒是有一點點的悵然呢。

外面雨聲如篩糠,將長安淋得滿城濕嗒嗒。儘管如此,這天氣卻阻擋不了新君前往驪山行宮的腳步。

小皇帝得了風寒遲遲未好,醫官建議去行宮泡湯,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驪山去了。

吳王沒有陪伴佳音,反而是上遠伴在小傢伙左右,與之一同去了驪山。

雨下了一整日,到傍晚時終於歇下來。一道密旨自驪山行宮傳出,連夜穿過昭應縣城門抵達萬年縣裴相公宅中。

裴渠等這道旨意已等了整整一天,他接旨時裴晉安就在旁邊。裴晉安看看他剛換上的青袍公服,意味深長囑咐了一句:「一切小心。」

裴渠撩袍跨過門檻,袖中沉甸甸。

穿行在夜霧瀰漫又闃寂的長安城裡,像是行走在魚類的巨大腔腹之中。馬蹄聲噠噠噠響個不停,抵達時分又飄起迷濛雨來。

這時已至四更天,李佳音還在寢殿內睡得昏昏沉沉,對裴渠的到來根本一無所知。

行宮裡四處掛著的燈籠都還亮著,天仍是一片黑。雨漸漸大起來,落在繁密枝葉上沙沙作響,聽起來格外乾淨。庭院里霧氣將散,走廊中除了侍衛便沒有旁人。裴渠一路暢行無阻,但還沒走多久,就迎面遇上了上遠。

上遠並不是一早就知道他會來,她到三更天才得知消息。她素來疑心病很重,因不知舊臣與裴渠一派到底要做什麼,便早早起來等著,這會兒也終於在裴渠去往李佳音寢殿的半途將其截下。

上遠將他打量一番,青色公服,面色慘淡沒甚血色,貿一看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但她敏銳注意到他今日沒有行禮,這不太符合他一貫的姿態。

「裴少府如何會到行宮來?」

「下官覆聖人之召而來。」

「哦。」上遠淡應了一聲,緊接著道:「聖人病了,眼下應還在休息,裴少府不妨去我那裡坐一會兒。」

裴渠似是遲疑了一下,最後卻只是應了一聲:「叨擾了。」

明面上的你來我往結束,關上門便自然而然扯掉了假麵皮。此時屋中沒有侍衛,沒有內侍,只剩各懷鬼胎的兩人,上遠說話也頓時變得直來直去起來。

「佳音不可能召見你,密旨是誰擬的?」

「下官不知道。」裴渠倒還保留著幾分官面上的客氣,「有旨意自然就來了,難道有什麼做得不當之處?」他說著甚至取出密旨來,放在小案上給上遠看。

上遠將那道密旨看了看,從寥寥數字中完全辨不出是誰的字跡,只認得出上面蓋的印。

她淡淡笑了一笑,道:「密旨也未必是這裡送出去的。若國璽當真在你手中,假造一份密旨也沒什麼難度。所以,你今日過來做什麼?」

「勸公主收手。」裴渠竟是開門見山。

「勸我?」上遠似笑非笑,「勸我的最好辦法就是將國璽交給我。」

「公主要國璽是為了那個位置嗎?」

「是又如何?」

「佳音成為新君,是各方勢力平衡的結果。公主就算有國璽在手,就可以坐上那個位置嗎?」

「無真正國璽在手,都不算真正坐上那個位置。我得不到,他們也休想得到。就算我坐不上那個位置,也要讓他們坐得不踏實。」

「公主的心裡話么?」

上遠盯住他:「若是,你難道會將國璽給我么?」

「不。」裴渠稍頓,「公主不會得到國璽。」

「為什麼?因為我是個女人嗎?不可以有野心,不可以算計,不可以殺人?」上遠顯然有些怒氣上沖,「你生父殺了那麼多人你都未去阻止,現在卻來勸說我收手?他能做我卻不能?人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相比之下,裴渠則還是風平浪靜的一貫模樣。

他動也不動,毫無表情地淡淡開口:「他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去做;沒人攔著他,也就一定不會有人攔著我。好像聽著很有道理,但人世間從來就沒有這樣的道理,人都想一樣,卻從來沒有能一樣,千百年來,一直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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