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果兒

裴渠與吳王謀完對策第二日便離了府。他沒有直接回裴宅,卻是去了一趟長安縣南山家。他過去時大門虛掩著,他略疑惑,小心推開門,只見庭院里有人正背對著門在給植物澆水。

放晴之後的長安城日頭仍有些毒,正午時分庭院里的植物也有些委頓。澆水之人正是隔壁娘子,她聽得身後動靜,直起身轉頭看,見是裴渠,竟有幾分局促:「裴郎君如何會……」

「過 來看看。」裴渠神色平淡,徑直往裡走。庭院里一派鬱鬱蔥蔥,若是不知內情之人,甚至會以為這裡仍住著人。走廊地板上也是打掃得乾乾淨淨,裴渠脫了鞋子進堂 屋,除了少幾分人氣,屋內陳設皆與之前一樣。他又往南山的卧房去,剛推開門鄰居娘子便衝過來,握著水瓢解釋道:「這屋先前被官府的人翻過,還未來得及收 拾……」

裴渠知道千牛衛在找南山手裡那份傳說中的「名冊」,所以看到屋內這混亂情狀也未表現出太多驚訝。他轉過身與隔壁娘子道:「多謝大娘照顧院中這些植物,麻煩了。」

隔壁娘子猜他應是知道了南山及鳳娘近來遇到的事,心中嘆著原本一樁好姻緣竟是這樣給毀了真是可惜,便說:「南娘子也總有回來的時候罷,如此一想,便覺著要將這院落打理乾淨才好。」

隔壁娘子說完便很是識趣地道別離開,廊下便只剩了裴渠一人。他進了南山房間,看到昔日兩個人一起埋首工作過的小案被踢翻在地,徑直走過去將其翻過來扶正。

他動手收拾了整個房間,將那些扒拉下來的書重新整理擺回書架,將地上丟得亂七八糟的衣裳悉數撿起來放進竹簍子里拿去洗了,趁著這好天氣又曝晒一番,直至日暮時分,這才收了衣裳獨自坐在房裡一件件疊。

有些衣裳很有年頭了,像十一二歲孩子穿的;有些衣服則是近年的,但也因穿得太頻繁舊得不行。衣裳都疊好放進柜子里,一片灰撲撲,只有一件紅色襦裙格外顯眼。他記得她穿過這件,在曲江的時候。齊胸紅裙白色上襦,與她很多年前沾滿血跡的那身衣裳一樣,總令人印象深刻。

猶豫半天,他將那身衣裳又拿了出來,這才關上了櫃門。外面街鼓聲已快落盡,他像是在自己家一般燒水做飯,一舉一動里都透著無比的熟練與尋常。他習慣這樣的生活多年,換個地方也還是如此。

庭院里有瓜已熟,用過晚飯他便坐在廊下切了一隻瓜,不是很甜,但也清爽可口。中秋將近,院中鋪滿月光,坊間安靜得只聞得犬吠,偶有一兩聲發脾氣吵架的聲音,但很快也就歇了。

夜漸漸深,他洗完澡將帳子壓好,剛躺下來,耳邊嗡嗡聲便不停。比起前陣子,這時節晚上要涼快許多,蚊子卻不見少,反而有更加猖獗的架勢。他又想起南山拍蚊子的模樣,心中便多添了幾分悵然與想念。

辛苦一整天大概是太倦了,他也顧不上蚊子亂舞,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甚為踏實,若不是早上咚咚咚的街鼓聲,他恐怕要睡到日頭曬屁股才醒。

穿衣洗漱,一切如常。他又從南山妝奩下面的小屜里尋到幾枚零錢,鎖好門窗拎著包袱離了坊,在巷中小鋪買了一塊蒸餅吃完,徑直往萬年縣去。

一路上人來人往,還沒到萬年縣廨,半路卻遇上了裴良春。裴良春如今已換了緋衣公服,配銀魚袋,看起來官架子十足,很是威風。反觀裴渠,卻是一身青袍,素寡得像久不得志的士人。

「七弟這陣子去了哪裡?」裴良春說話間面上含笑。

裴渠風平浪靜地回:「四哥不知道嗎?弟弟受了些傷,才稍好些。」

「原是受傷了。」裴良春一邊唇角微妙地挑了挑,「哪兒受的傷?」

他本意是問裴渠在哪兒受的傷,裴渠卻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側過身指指肩部與後背,不咸不淡地說:「多謝四哥關心,傷了這裡。」

裴良春差點輕哼出聲,卻佯作關切道:「知道是誰傷的嗎?」

「不知道。」裴渠表示茫然,「都著黑衣蒙臉,實在是辨不清。」

「近些時日內衛很是猖獗,很可能是內衛所為。」裴良春睜著眼說瞎話,他知道內衛的確出手暗殺裴渠,可因南山那丫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中作梗,以至於派出去的殺手回回都是慘敗而歸。裴良春低估了南山的本事,曾一度輕敵,沒料眼下這死丫頭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丫頭知道的關於內衛的事太多了,萬一被舊臣一派抓到簡直要完蛋,早知道就應當以前就弄死。

裴渠沒有接話,裴良春接著道:「七弟知道你那位『學生』是內衛嗎?若知曉她行蹤隱而不報,是要以窩藏罪論處的。若有人舉報你與她有來往,到時候我也是無能為力,知道嗎?」

他還是唯利是圖的老樣子,只是面目看起來越發陌生。裴渠雖恨他先前逼迫南山與鳳娘,但見一起長大的兄長變成了如今這模樣,到底覺得難過。

裴良春在驪山行宮便吃過一次苦頭,若不是上遠撈他出來,他如今恐怕已是刀下鬼。栽了那樣的跟頭卻一點都不長記性反而變本加厲,實在令人不解。

裴渠站在人潮湧動的街頭與一身緋服的裴良春道:「四哥若還在意四嫂安危,諸事或許還是多作考量為好。」

裴良春的夫人素來是他的痛腳,平日里根本沒有人敢提,裴渠這樣說出來,自然令他十分不高興。他怒氣正要上來時,不遠處忽傳來一聲「雲起啊……可急死我啦……」

裴渠還未來得及反應,便有一隻緋服小蛇妖撲了過來,摟住他哭哭啼啼道:「我還以為你死了吶!」

聽這語氣和聲音,閉著眼都知道是徐妙文。裴渠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徐妙文死死拖住他又嚎了幾聲,末了裝模作樣擦擦眼淚:「你快跟我來,我有許多話要同你說。」

徐妙文不由分說拽著裴渠往西邊巷子走,算是避開了裴良春。至小巷中,徐妙文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真是敢呀,都不怕那咬人的瘋狗將你咬死吶,他家娘子是能胡亂提的嗎?」

「不能。」裴渠說完還往巷口看了一眼。他很希望裴良春能聽進去,不至於在這條路上越走越艱深,最後回不了頭。

「你就別替他操心啦,你爹都已不管他了,你還管他做什麼。」徐妙文恨恨道,「就是一隻瘋狗而已啦,早晚會被人弄死。來來來,我有正經事要問你。」

徐妙文又拽著他往前走了幾步,直截了當問:「一你到底是誰家兒子,二你眼下是不是在弄毒藥,三你一定知道南山那丫頭在哪對不對?」

「眼下我哪一個都無法回答你。」

「你連我都要瞞著!」徐妙文立刻垮下一張臉來。

「不要像小孩子一樣。」裴渠繞過他拎著包袱往前走。徐妙文見他的確是不高興,遂在後面跟著,嘀嘀咕咕道:「我只是聽了許多閑言碎語擔心你罷了。」

「我知道。」裴渠走在前面淡淡地回,「你是真心,但凡事都求說個明白太累了也不實際,有些事我不願講你也不要強求。」

得了這一句「我知道」,徐妙文心中立即好受多了,他跟著裴渠一路走,最後竟是到了東市,反應過來正要問,卻見裴渠已是拐進了一間大衣行。

「雲起你要做衣裳嗎?」

「對,所以借我錢。」

裴渠說著伸出手,手心向上是要錢的姿態。

徐妙文搞不懂他要做什麼,暗自嘀咕了一聲便從袖兜里摸出錢袋子來給他。

裴渠打開看了看,覺得還不夠。

徐妙文嚷道:「天呢,你要做什麼哦?」

「做嫁衣。」他平平淡淡說著,跟著衣行大娘去挑了料子,最後將手中包袱放在櫃檯上:「按照這身尺寸來做。」待衣行大娘量好尺寸,又付了定金,這就要走。

「哎——」衣行大娘喊住他,「這位郎君可打算何時來取?」

裴渠站定,想了半天才回:「我不知道。」

「啊?」大娘輕呼出聲。

「呸呸呸!」徐妙文眼下已明白裴渠這是在做什麼,連忙同那大娘道:「別聽他瞎說,我們會來取的,你且儘快做好就是了,定金都付了一半,還怕餘下的錢不給嗎?若他不來取,你就送到裴相公府上去,總會有人收的。」

「裴相公府上?」那大娘驚了一驚,「那這位是……」

裴相公家也只有這一位郎君沒有成婚啦,如今卻跑來做嫁衣,這是要擺脫曠男身份嘛?!

大娘笑嘻嘻八卦道:「哎呀是哪家娘子竟是嫁到裴相公府上去了呀?」

徐妙文嘴碎地接了一句;「還能有誰嘛!肯定是倒霉鬼嘛!嫁給曠男有什麼好的?大娘可千萬別聲張這件事啊。」他說著迅速翻了個白眼,拖著裴渠便出了門。

「都來做嫁衣了,人家問你何時來取,你又為何說不知道?」

遠處的雲如綿延山脈,高高低低,翻湧而來,好像又要變天。裴渠抿著唇,轉過身來看著徐妙文淡淡地說:「都說以暴易暴難有善果。我不能確定自己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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