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呼吸

沈鳳閣直截了當告訴她裴渠無法離京,並不是讓她自己決定去留。若南山說不管老師直接去淮南或河朔,自然是最好;但若她死心眼非要留在京中與裴老師一起,那沈鳳閣必然會無所不用其極將她帶走。

南山的取捨與決定在這節骨眼上沒有任何意義,她留在京中是個大麻煩,不僅自己危險,對裴渠也是不利。

南山站在榻前冷靜想了想,道:「我回淮南。但在那之前,我想見老師一面。」

「你 見不到他。」沈鳳閣不留餘地道,「昨夜他受邀去了吳王府,至於為何要去,你應當比我清楚。他那個脾性,自然不會輕易交出國璽,這會兒還未歸,一定是被困吳 王府了。他做事皆有數,你若留在京中為他操心,他反而畏手畏腳影響棋局發揮。你不必擔心他,若他都不能解決的事,身後還有裴家。比起孤家寡人的你而言,他 可沒那麼好欺負。」

沈鳳閣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南山未應聲。旁邊十六娘琢磨了很久抬頭說了一聲:「台主爹爹和南山姊姊不餓嗎……」

沈鳳閣起了身:「你在屋裡待著,我去買些吃食來。」

小十六娘忙不迭點點頭,就差說「我也要去」,但對上沈鳳閣不苟言笑的表情卻又退縮了。

沈鳳閣出了門,南山找了張胡凳坐下來,揉了揉酸痛無比的肩,又低頭打開包袱,看了看裡面屍骨,最終又沉默著將包袱系好。

回淮南。

自 那年裴渠將她帶出來,她便再未回去過。關於淮南的記憶,零零碎碎,但都記不真切,唯有漫山遍野的橘子樹令人印象深刻。事關那一場殺戮,她如今想起來只覺得 頭痛模糊,沒有人的面目能真正記得清楚,只有血,無止境蔓延的血,好像人的皮囊只是一具盛血的器皿,戳破了,便只有血汩汩流出來。

小十六娘在一旁道:「生我的娘親是淮南人,南山姊姊也是嗎?」

南山回過神,點點頭。

小十六娘又道:「聽說淮南很是富庶,風景也很是秀麗……」 畢竟是長大這麼大從未出過長安的小孩子,對將去的未知之地很是好奇,傾注了全部的美好想像,於是絮絮叨叨像只小雀仔一般說了好多,好像怎麼也停不下來。

南山並未在意她在說些什麼,她想起自己這麼小的時候,也曾在淮南幻想過兩京。母親曾耐心溫柔地與她講兩京舊事,國都富麗,歷史悠久,她對那神秘之地充滿嚮往,卻未料到後來以那樣的方式來到長安,沒有預想中的歡欣雀躍,卻是局促又害怕。

裴渠曾是那時唯一給予溫暖與信任給她的人。儘管後來多年她都孤身一人感知長安城四季冷暖,但也不會忘記那血淋淋臭烘烘的屍堆里伸過來的一隻溫暖的手。

此刻她很想握一握那隻手啊。

因太累的緣故,倉促用完飯之後,南山與沈鳳閣各自都睡了很久,唯有十六娘甚是精神地守在門口歪頭晃腦默背詩本。

對於背詩沒有天賦的十六娘而言,背到第五首就開始犯困打瞌睡了。她也不知自己是被誰拎到了床上,呼呼睡過一陣,等天黑了之後,驟然醒來,翻過身一看,再坐起來,呀!自己怎麼會在床上?南山姊姊到哪裡去了?

她慌忙跳下床,跑到屏風後將沈鳳閣搖醒:「南山姊姊又不見啦!台主爹爹快醒一醒呀!」

沈鳳閣從榻上坐起來,吩咐道:「燈點起來,看看有無留字條。」

十六娘笨手笨腳點亮矮桌上的燈,果真在燈台下發現一張字條,忙道:「有!」

「讀給我聽。」

十六娘瞅瞅那字條,看了半晌,不吭聲。

「不認得字嗎?不認得字你先前如何能背詩?」

「就……就有些字不認得。」十六娘覺得有些丟人,也不多說話,將字條拿到沈鳳閣面前遞給他,咕噥道:「台主爹爹自己認得字還要我讀,欺負小孩子……」

「不是欺負,是嫌棄你這樣大了字也認不全。」沈鳳閣迅速看了一眼字條上的簡短內容,將字條收進袖袋後竟然是躺下繼續睡。

十六娘趕緊搖他:「台主爹爹不去將南山姊姊找回來嗎?」

「她會回來的。」沈鳳閣淡淡地說。他深知她脾性,這丫頭即便答應去淮南,也一定會想盡辦法在走之前見她那老師一面,再怎樣警告都是無用功。

好在她已恢複得差不多,偷偷去見個人也不是什麼難事大事,只要記得回來即可。

鳳娘的屍骨都未帶走,便意味著她一定會回來。

此時已入夜,裴渠仍被困吳王府中。上遠與吳王起了不小的爭執,這一對姐弟之間的矛盾積壓了這麼多年,各有野心與顧忌,也是一時難調和。吳王更是急火攻心,再次病發,咳得幾乎將肺都咳出來,上遠見狀得意地甩手就走,於是從中午離開後至入暮時分,兩人都沒有再來過。

裴渠已許久未吃飯,他在屋內找乾淨手巾處理了傷口,又從柜子里翻出乾淨中衣來。這些衣裳不知是誰的,似乎有些小,但鑒於沒有更好的選擇,他只能將就穿。

他這時躺在床上休養,閉目正在想南山這時會在哪裡,驟然便聽到了動靜。待他發現,南山早已從小窗鑽入,躡手躡腳地走到了他寢床前。

裴渠剛要起身,南山便倏忽撥開了帳簾,伸指迅速地貼在唇中央,輕聲道:「老師,是我。」

裴渠沒有問她是如何過來,卻是伸過手抓住了她的肩。手順著脖子往上,搭在她臉頰上,觸到那略溫的皮膚這才算是體會到幾分實感。

他看見幻想不是一回兩回了,所以才如此著急確認。光線昏昧,眼前的人並不是看得十分真切,南山卻在這時忽伸出手去抱住他,因抱得太實在,壓到了裴渠後背傷處,以至於裴渠輕嘶出聲。南山趕緊鬆開手:「老師的傷還未好嗎?」

手才剛鬆開,她卻反被裴渠擁住。這麼安安靜靜待了一會兒,裴渠方鬆開手,還未來得及開口,南山卻是從鼓鼓囊囊的袖袋裡摸出各種瓶瓶罐罐來:「我想老師或許用得著這些毒藥,遂回平康坊取了來。」

借著外面照進來的微弱月光,裴渠低頭翻了翻那些瓶瓶罐罐,從中挑了一隻收好,從從容容道:「你帶上其他的儘快離開這裡為好。」

可南山卻又緊接著從懷襟中取出一隻藥瓶與白布條來,固執地說:「老師的葯應當很久未換了,換完葯我就走。」

屋外這時只有些斷斷續續的蟬鳴聲,並無人走動,應是暫時安全。南山也不管裴渠是否同意,爬上寢床不由分說地要給他換藥。她拔開瓶塞,藥味便撲鼻而來,她低頭嗅了嗅,又對裴渠道:「老師要躺下來換藥還是坐著?」

裴渠知她不換完是不會走的,遂轉過身背對她坐著,將中單褪下,肩膀與後背的傷便露了出來。因傷處護理失當,傷口多次開裂,眼下竟還有些滲血,南山耐心清理著他的傷口,見他哼都不哼一聲,便道:「老師不必強忍著,若痛可以說一說。」

裴渠沒有出聲。

南 山給他上好葯,給他捆布帶,從後往前,又從前往後,最後要系住。她手伸到前面,給他系葯帶時,幾乎是挨著他低聲道:「我要去淮南了。」她稍頓了頓:「眼下 淮南雖也算不得十分安全,但我得將鳳娘屍骨帶回老家去。」說著說著,她上眼皮微微耷拉下來,溫溫低低地慨道:「好些年沒有回去了。」

裴渠聽著心中頗不是滋味,南山將他身上中單往上拉好,正要繞到他身前給他系好,忽敏銳聞得外面腳步聲。

那腳步聲越發近,也越發明顯。裴渠也是聽到了那聲音,遂轉過身去,黑暗中兩人短暫對視了一下,屋外腳步聲驟然停住。

「裴少府久未用食,殿下特意遣某送來熱湯飯,還請郎君開門。」來者是府中小僕。

裴渠回之:「不必拿進來了,擱在門外罷。」

「殿下囑咐,定要將飯食送進房才行。」小僕很是執著,等了一等,未得回應,便道:「某這就進去了。」

小僕將推門之際,裴渠扯過團在角落裡的薄被,將南山覆在被子里躺下,自己則蓋了另一小半被子,露了肩膀在外。他低頭迅速又小聲地叮囑一聲:「忍一會兒就好。」

於是小僕推門進來,也只隱約見得紗帳後裴渠正側身躺著睡覺,似乎並無什麼異常。他放下食盤正要點燈,卻聽得裴渠道:「莫點燈了,容我再睡一會兒吧。」

小僕遲疑地又看了看,這才慢蹭蹭地退了出去。

裴渠聽到關門聲,連忙鬆了被角,南山便從被子里探出頭來,卻不期撞到了他的下頜。她因憋氣漲紅了臉,又因頭頂磕到了裴渠的下巴疼得皺眉,正要抬頭問裴渠疼不疼,裴渠卻順勢低首,唇輕輕貼上了她額頭。

南山身子一僵,視線所及處除了他的喉結與細薄的頸部皮膚便什麼也沒有。因身在暗處,她的耳朵與觸覺又愈發敏銳,耳畔只剩下裴渠的呼吸聲,前額發間則全是他暖融融的氣息。

南山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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