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走水

想用朝歌來威脅裴渠的並不只吳王一人,裴渠此時一聲不響地坐在床上,不起來行禮也不答話,一副恍若未聞的模樣,倒令人摸不清朝歌在他心中斤兩。

吳王又道:「朝歌昨夜闖了千牛衛府衙,那位乳娘的屍身未能偷出去,她人倒是被抓了。你若覺得眼下她落在千牛衛手中沒什麼要緊,便儘管賣你的關子,我也不會強求你給答覆。」

他靜靜說完,裴渠眸光已是微變。若說不擔心,那是不可能,但表現出擔心來也沒用處,他現在不能自亂陣腳。

裴渠抬起頭看一眼居高臨下的吳王,言簡意賅問:「其他選擇呢?」

吳王伸手把玩帳頂上垂下來的穗子:「我放了朝歌,送她去河朔;你交出國璽,留朝為官,站在我這邊。」

吳王既然能說出這番話來,便意味著千牛衛目前受他與舊臣勢力掌控,先前四處通緝朝歌,費盡氣力,如今竟能說放就放,足見吳王的分量。這分量大概拚命壓抑了多年,又被一副「病體」遮掩多年,如今才剛剛露出冰山一角。

裴渠道:「下官並不認為殿下的條件有多妙。」他後背隱隱作痛,因久未換藥影響了恢複,好像又有血滲出來。裴渠短暫閉了下眼:「殿下若動朝歌,我就給朝歌陪葬。而我死了,就沒人知道國璽下落,殿下就守著那隻假國璽與公主及老臣們斗吧。」

「照你這樣說,我拿不回國璽誰也拿不到,當國璽毀了就是。如此想來,殺了你倒的確是不錯的選擇。」

「殿下當真這樣想?」裴渠輕按住肩頭,忽淡笑道:「一個個都說國璽沒那麼重要,卻個個都盯得極緊。」他說著看向吳王,正色道:「真不想要殺了我就好,沒必要用朝歌威脅我。」

吳王低頭咳了一會兒,緩了緩道:「國璽對你而言並沒什麼用處,你將國璽給我,我留朝歌一條命,各取所需不好么?」

「對殿下來說是各取所需,對下官來說並不是。」裴渠忍著後背傷痛面露微笑,卻沒有細講緣由。

「對你來說當然不是。」他話音剛落,忽傳來熟悉女聲。

與那聲音一道出現的,還有推門進來的上遠。

上遠橫行長安城內各家宅邸多年,吳王的宅子自然也是隨便闖。她本是聽線人說吳王昨晚摔了葯碗,於是過來瞧一瞧,卻沒想到聽到這麼「精彩」的對話。

吳王見她忽然闖進來也是一愣,但他先前從未關照府中小僕限制上遠進府,以至於上遠出入竟是悄無聲息。畢竟自李佳音登基後,上遠便再未踏入這府中一步,他竟真以為她不會再來,這時實在追悔莫及。

上遠倒沒有著急戳穿他麵皮,徑直走進屋內,看了一眼床上坐著的裴渠,微笑著道:「你不願給出國璽,是因為想自己留用嗎?」

「公主何出此言?」

上遠盯住他,面上笑意不減,上唇下唇輕開輕合:「難道不是因為你別有野心嗎?」

裴渠隱約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說什麼,於是抿唇不答。

上遠見他這反應,忽轉過身看了一眼吳王:「你還當他是舊交好友萬事可商嗎?」

吳王因不知上遠方才在外聽了多少,這時有些心虛,他只低頭咳了咳,什麼都不說。

「他不是你舊交好友裴渠。他是你堂兄,是我堂弟,與我們一樣都姓李。」上遠說著看向裴渠,風平浪靜的臉上忽閃過一絲譏誚意味:「我還以為那個竊位賊當真是斷子絕孫呢,竟還有你給他續香火。」

那譏誚轉為冷笑,裴渠卻仍端坐著。他不打算起來,也沒有多少力氣起來。他不能確定上遠是從哪裡知道他身世,也不想與她發生爭執,只回了一句:「下官不明白。」

「你父親沒有與你說過么?你那位有失婦德的母親,與竊位賊有過私情,後來生了你,卻因不能正大光明地養,將你送給裴晉安撫養。」上遠措辭有些難聽,旨在激怒裴渠。

裴渠深知她意圖,不怒反淡笑道:「下官母親乃裴相公正妻,素來堂堂正正,豈容得公主污衊?」

「你搞錯了罷?你母親姓裴,是裴家那位出名了卻又藏得最深的才女裴漣君。入了道觀竟還做得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實在令人所不齒。」她說話越發難聽,裴渠面上仍舊波瀾不驚。

這些年他聽到的有關裴漣君的評價幾乎都是負面,上遠這些話並不至於激怒他。他只是有些厭惡,厭惡這些惡意滿滿的髒水,毫無成本地朝已故之人潑去。

旁邊吳王從未猜到過裴渠還有身世秘辛,上遠將這事情全盤托出時,他也是愣了一愣。

故交一朝變成兄弟,實在令他一時無法接受。

裴渠終於看向上遠:「請公主給出這件事的證據,道聽途說下官是不會信的。」

上遠唇角輕勾:「證明你是那人與女道所生?你不願站隊不肯交出國璽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

裴渠正要開口,卻忽有人敲響了房門。上遠扭過頭,吳王低咳了一陣走了出去。上遠似乎很不放心,遂跟了出去,竟是將裴渠一個人留在了房內。

裴渠將周圍打量了一番,又仔細辨聽外面的動靜,只隱約聽到一些「走水」、「不見了」之類的話,之後便是吳王的咳嗽聲與低斥聲「怎麼會不見了」、「找回來」,至於上遠,則是在最後諷了幾句。

待前來報信的吏卒走後,她又冷嘲熱諷地與吳王道:「你的病好了么?葯碗摔得可開心?懷疑我要害你有用嗎?有與我反目的時間,不如去做點正事。舊臣一派眼下雄心勃勃,又將輔佐位置悉數佔盡,你不與他們斗,反倒與我來置氣,你腦子不好嗎?」

她這些日子大概是太煩躁了,說話半點遮掩也沒有。吳王忍了多年,即便是爆發也只是一瞬的事,讓他現在再直接衝撞上遠自然是不可能的事,遂只欲蓋彌彰地低頭咳嗽,什麼也不回。

上遠淡瞥他一眼:「眼下與他談的籌碼也沒了,千牛衛真是一群廢物。」

屋內的裴渠睜開眼,忽然輕呼一口氣。他雖未全部聽清,但也從隻言片語中判斷出南山應該暫時從千牛衛手中逃脫了,一直揪著的心也稍微放了一放。

他又環視四周,最終無可奈何地躺了下來,望著帳頂上綉著的暗紋想,若愛徒被困這裡,她一定能想辦法出去,而他這個無能的老師,這時卻只能這麼待著,毫無辦法。

南山是被人吵醒的,有人在她耳邊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說了好多話,像小蚊子小蒼蠅,嗡嗡嗡好像不會停。

她翻過身來,睜開眼,只見小十六娘正趴在床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話,嘴裡正念叨著:「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南山姊姊打我罵我快點醒來……」

十六娘哭得已經視線模糊了,她隨手抹了一下眼睛,忽見南山睜開了眼睛,不信,又用力揉了揉眼,眼珠子動也不動,盯住南山看了一會兒,確定她確實是醒了忽又大哭起來:「南山姊姊終於醒了嗚嗚嗚……」

喜極而泣是很難止住的,南山只能任由她將鼻涕眼淚往自己衣服上蹭,伸過手拍拍她後背:「你再哭我便繼續睡了,若有什麼話要對我講就不要哭了。」

下一瞬,十六娘立刻止住哭,擦乾淨眼淚鼻涕可一時又不知要說什麼。

南山遂問:「這是在哪?」

「我也不知這是哪裡,但不在長安城。」

南山坐起來。出了長安城?她抬手用力揉揉太陽穴,想起一些事情。她夜闖千牛衛府衙被發現,背著鳳娘屍身打算殺出去,可後來卻實在撐不住自己暈了過去,再後來的事便記不大清了。

但她隱約中又記得一些火光衝天的場景,好像有人將她從火場中救了出來。

小十六娘看她一臉困惑,忙道:「南山姊姊剛回來的時候身上都是灰呢,台主爹爹也是。」

難道是沈鳳閣縱火,又將她從火場中救了出來?也不是沒可能。

「你台主爹爹呢?」

「睡在屏風後面。」

南山環顧四周,確定這是個客棧房間,遂站了起來。她頭還有些暈,小十六娘趕緊捧來茶杯給她,讓她喝些水。

南山喝完水徑直走到屏風前,探頭往裡一看,只見沈鳳閣側卧在窄榻上面朝牆睡著。他似乎聽到動靜,倏忽坐了起來,抬頭看了一眼南山:「鳳娘的屍體未來得及救出來。」

南山抿緊了唇。

沈鳳閣自竹榻底下拿出一個包袱:「只撿回了骨頭。」他又道:「火勢比我預想中要大,對不起。」

他將包袱遞過去,南山遲疑了很久才接過去,忍了又忍,終究還是紅了眼眶。

這樣看,她也只是個將近十八歲的孩子,只可憐這些年承擔了太多。

沈鳳閣又道:「人死總要入土為安,等到了淮南老家,便將屍骨找個地方葬了吧。」

南山聞言霍地抬頭:「回淮南?」

「我與十六娘要回淮南,你可以與我們一起。」沈鳳閣面無表情地說著,「但還有一件事,你那位裴老師,似乎暫時沒法離開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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