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撕破臉

雖已入夜,平康坊內仍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小十六娘守在門口透過門縫朝外看,見來來去去皆是陌生人,她很害怕也很擔心。

這時房子里只剩了她一個人。裴渠受邀去了吳王府,南山聽她說了鳳娘的事二話沒說立刻出了門,而沈鳳閣在得知南山出門後亦是追了出去,將她一個人丟在了這裡。

十六娘畢竟還是小孩子,很多事情皆理不出重點,能做的也只能是乾等。她將門關好,搬了胡凳在門口守著,在北曲纏纏綿綿凄凄惻惻的歌樂聲里努力反省。

這時候南山已是出了平康坊。她初醒來,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氣力,竟是翻過牆往長安縣去了。南山一心只想著鳳娘,翻牆時也有些魂不守舍,差點直接摔下去。她已離平康坊有一段路,將沈鳳閣遠遠甩在後頭。

沈鳳閣猜她很可能是要往千牛衛府衙去,便往那邊去找,可沒想到這丫頭卻是徑直回了家。她沒有著急開門,反是悄無聲息地潛進了隔壁娘子家裡,確定她家中並無人潛藏,這才敲響了房門。

隔壁娘子此時正打算睡覺,聽得有人敲門連忙披衣起身,一打開門見是南山竟是驚呼一聲,但還是努力壓制住了聲音:「南娘子!」

南山這時比剛出來時已經要冷靜得多,但畢竟是初醒,不論是氣色還是體力都不容樂觀。她下意識伸手扶住門框支撐身體,隔壁娘子見她面色蒼白至此,趕緊扶住她,著急勸道:「娘子趕緊進來歇一歇,有事慢慢說。」

她說著便將南山拽進屋內坐下,又手忙腳亂地給她倒了茶,想了想竟還從最裡面的小櫃里取出一些山參片來,給南山泡在茶里:「不是什麼好參,娘子將就著先吃些也好。」

南山沒有拒絕她的好意,也未開口問鳳娘的事。她大約是猜得太清楚了,以至於不想再聽人講第二遍。隔壁娘子知道鳳娘於南山而言有多重要,但見她眼下這個模樣,便也沒有主動提這件事,反是問了她這陣子在哪裡又遭遇了哪些事,南山搖搖頭,沒有詳回。

南山坐了一會兒,緩過勁來便與隔壁娘子道謝告辭。隔壁娘子本要送她,可見她手腳麻利地翻過牆進了自家屋子,便沒有再做聲。

隔壁娘子在庭院里站了好一會兒,也沒聽到隔壁有什麼動靜,心道難道南娘子已經走了嗎?可就在她打算進屋時,卻又聽到隔壁響起一些動靜,踮腳去看,見一道黑影閃過,便什麼也見不著了。

這時在屋內睡覺的小兒忽然醒了,見她不在於是大哭,隔壁娘子聞聲便只好折回屋內照顧孩子。

吳王宅內燈還未熄,裴渠在西廳候著,等了許久,才等到姍姍來遲的執事。執事也未多言,只說吳王請他過去,便領他往吳王的卧房去。

東卧眼下也燈火通明,連同走廊里也是亮堂的。裴渠甫進屋,便見一地碗碟碎片,灑在地上的湯藥也已是幹了,只留了些葯漬,十分難看。

他不動聲色地站著,目光偏向另一邊,只見吳王從屏風後走出來。他仍十分虛弱,但看起來卻又很精神,那神色里甚至有一些剛剛消減下去的怒意。氣急敗壞地摔了葯碗,難道是因為厭倦了病弱的自己?還有另有情委?

將這些摔碎的碗碟留在這裡如此長時間,且不讓人前來清理,又要讓他看到,為的是什麼?

裴渠心中縱然已想了許多,但什麼都沒有問,只平靜地躬身推手行了禮,便不再多言語。

吳王在榻上坐下來問道:「聽說你受了傷,好些了嗎?」他聲音淡淡,波瀾不驚,好像真的是在寒暄。

「下官只受了些輕傷,並不礙事,有勞殿下挂念。」

他二人曾是舊交,然如今卻生疏至此。九年時光似乎有變幻一切的囂張架勢,非要將所有人都塗改得面目全非才罷休。吳王道:「你我多年未有來往,也是因為多有顧慮。眼下這些顧慮不在了,何必這個樣子呢?」

裴渠的回應是短暫沉默。

「因 為有了新的打算,所以刻意與我保持疏離么?」吳王說完便是一陣咳嗽,他低著頭咳得很厲害,好像很久才能緩過來。他抬頭瞥見裴渠仍是無動於衷的老樣子,好像 天塌下來也還是這樣。他又想起裴渠在這場帝位更迭的角斗中,從頭至尾都沒有站隊,便更覺如今的裴渠難以揣摩。

「下官並沒有什麼打算,做好一方縣尉足矣。」裴渠直截了當,表明自己並沒有任何要再站隊的計畫。不論舊臣一派,還是上遠一派,都與他毫無干係。

「你的位置不該在那。」吳王緊盯他的臉,緩緩說道:「你也曾有過大抱負。不過是去了番邦幾年,就變成如今這樣毫無鬥志了嗎?」

吳 王這話並不是瞎說。裴渠那時有才有大抱負,吳王與之結交,也是因為覺得他是一塊可雕琢的美玉。後來裴渠因諸王謀亂被牽連,被迫去國離家時,臨走前收到的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字條亦是吳王所贈,暗指不能留用賢者於朝廷之悲哀。

而前不久裴渠在驪山過夜時,深夜在走廊里拾得一張同樣的字條,也是出自吳王之手。

那時吳王便給出了信號,大概是希望他能念在當年舊交情的份上站個隊。可裴渠卻只是一看而過,什麼回應也沒有。

裴渠眼下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跟他耗,但他卻一直在兜圈子。

裴渠遂問:「殿下深夜召見下官,不該只是為了與下官敘舊。若有要事,不妨直說。」

吳王一陣沉默。他看著地上的碎瓷片走神,想起這些年漫長病痛,眸中有隱約厭惡閃現。他的確是身體不好,但若治療得當,也不至於到今日這地步。

他的病況一直受人掌控,見什麼大夫,吃什麼葯,自己根本沒有做主的可能。這些年他吞進去的那些所謂「良藥」,又真的是良藥嗎?

不論是先皇還是上遠,都費盡心思給他找大夫,讓他的病越治越嚴重。

上遠更是早盼著他死,免得儲君之位多個人爭搶,可偏偏他就這樣半死不活地拖著,上遠大概都著急死了罷。

他想著想著漸漸冷笑起來,這口氣他不會就這樣算了的。他停了所有上遠遣派來的大夫所開的葯,等於公開與上遠叫板。只要有他一天在,上遠就休想把持半分朝政。

他看向裴渠:「我要你手中的國璽。」

「國璽難道不是在宮中嗎?」

「那是假國璽。」吳王語氣篤定,「真國璽長什麼模樣,我還不清楚嗎?你不願給我也無所謂,在我面前砸碎掉,總之不能落到其他人手裡。」

「下官不明白。」

「不要和我裝糊塗。」他幾乎是一字一頓道,「真國璽是當年我交到你手裡的,你與我說不明白,是在打自己臉嗎?」

屋內氣氛頓時陷入僵持之中,而另一邊南山則已潛入了千牛衛府衙中,避開值夜千牛衛,打算將鳳娘的屍身背出來。

原本一切都順利,但她見到鳳娘屍身時差一點失控,便自亂了陣腳。她回過神,剛背起鳳娘屍身,屋外忽亮起了數十支火把,透過窗子甚至將屋內都照亮。

她 背著鳳娘一時間無路可逃,看著屋外熊熊燃燒的火把心中悲憤至極。這時候的她已不想再去辨什麼是非,她回想起多年前的血腥往事,便根本無法平靜。她還記得她 母親痛苦地伏在地上,後背汩汩冒著鮮血的模樣,那溫熱新鮮的血液沿著乾淨又涼的地板不停蔓延,一直浸透她的鞋……

她站在母親身邊,站在那血泊里,耳畔全是廝殺尖叫與哭號聲。那是真正的屠殺,進到府內,不論老弱婦幼,只要站著的便一刀斃命,走廊上濕嗒嗒的全是血。

母親拼盡最後一絲氣力痛苦開口:「朝歌快走……他們會殺你……你要、要離開這裡,好好活下去……」

她那時根本反應不過來,低頭去撿掉落在地上的書。那書是母親親手繪製,此刻已吸飽了血液,變得潮濕粘膩,拎起來便有血順著書脊往下滴落,就像是母親正在消逝的生命。

她完全愣住了,這時鳳娘衝過來,抱起她就跑。鳳娘跑得飛快,可最終沒有躲過後面飛來的一刀,鳳娘倒地時將她按在下面護住她,說話間口中血沫都濺出來:「跑不出去了,娘子快裝死,裝死就好了……」

南山此時腦海中除了血和火光什麼都沒有。她舉著劍紅了眼道:「劍上有劇毒,誰攔著我就殺了誰。」

時近半夜,南山的臉色白得有些可怕,與千牛衛的鬥爭似乎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另一邊,吳王卻放棄了繼續逼問,而是讓執事給裴渠安排了客房,強制讓他留在了府里。

這夜很漫長,裴渠的傷還未好,心中又有愁事,便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偶有幾次恍惚進入夢鄉,卻都又驟然驚醒,一身冷汗。

直至五更天,裴渠的房門忽被人敲響。吳王徑直走了進來,命人將燈點起,借著昏昧火光問裴渠道:「想好了嗎?」

裴渠坐起來沒有說話。

「若以朝歌為條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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