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選擇

黃昏左近,沈鳳閣給裴渠換完葯,徑自點了燈。裴渠獨自吞咽舊事,沈鳳閣亦有事情琢磨,屋中便是長久沉默。

這沉默以北曲的歌樂聲為背景,斷斷續續。琵琶聲凄婉又生澀,歌者的嗓音也不是十分動人,湊在一塊兒,聽起來便格外不舒服。

沈鳳閣起身走到庭院中,四下看了看,又轉回頭去,對屋中沉默的裴渠道:「你先前種下的瓜苗都快曬枯了,種下去便不管了嗎?」

裴渠都快忘了院中瓜苗。近來遭遇太多事,以至於在農事上也荒了許久。但他只要想起多年前朝歌吃菓子的情形,心中便堵得什麼事也做不下去。

那時她還只是個幼童,雖經歷過殘酷世事,但吃不出味道那一刻也一定恐慌無比。他難以想像她吃完菓子默不作聲伏在矮桌上時內心的孤獨與鬥爭。

因怕他知道,怕這件事困住他即將遠行的腳步,所以在知道菓子有毒後仍舊全部咀嚼吞咽下去,那小小腦袋裡做出這樣的決定耗費了多少勇氣,之後又克服多少恐懼,都是他所沒有體驗過的事。

何況那時她還面臨即將離府的未知前路,此後又歷經種種變故,承受過諸多他所不知的痛與血淚,卻依然這樣活下去。他專司種植這麼些年,也從未見過韌性至此的植株。他無法體會她這些年的經歷,也無法知道是什麼支撐她走到現在,但這一切,都令他心痛不已。

相較之下,後背的傷痛根本算不了什麼。

裴渠很少這樣難過,哪怕那時知道生母的事,也未曾這樣失控。只因他曾經手握那個孩子的命運,卻又半途拋開。

這時沈鳳閣已折回了屋內。他走到裴渠面前,忽然遞過去一瓢水。

裴渠沒有抬頭。

沈鳳閣波瀾不驚淡淡道:「既然瓜苗已種了下去,該做什麼你應比我這個從不事農活的人更清楚。」他說著懶怠地看了看外面:「這時節天熱,放任著不管大約就真會枯死了。不論心情如何,還是去澆瓢水為好。」

沈鳳閣言語之中似乎意有他指,氣氛頓時陷入一片凝滯之中,可卻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給打破。裴渠陡一蹙眉,起身看了一眼沈鳳閣,沈鳳閣亦眯了眯眼,細辨了一下敲門的節奏,迅速得出結論——陌生人。

裴渠從容接過沈鳳閣手中水瓢道:「西邊卧房柜子後面有暗門,你帶南山先在那裡避一避。」

若只是例行搜查,理論上不會搜得太仔細。於是裴渠對外應了一聲,握著水瓢走出屋門,走到庭院里,回頭見沈鳳閣已往西邊去了,再磨蹭了一會兒,這才給外邊的人開了門。

裴渠一眼便瞧見了暮色中的紅衣鎧甲,來者正是千牛衛。領頭千牛衛看了他一眼,裴渠很快認出了他:「九郎?」

「裴哥哥!」徐九郎也是認出他來,又驚又納悶:「裴哥哥不在家住,如何搬到這裡來了?」

裴渠握著水瓢道:「家中容不得我種菜,我便搬了出來。且這地方離萬年縣廨更近,也方便一些。」

徐九郎想了想回道:「這倒也是。不過裴哥哥似乎許久未露面了,我阿兄還以為你出事了呢。」

「的確遇上一些事,還受了些傷。身體不大好遂沒有再去過縣廨,一直在這裡養傷。」他簡直算得上十分誠實。

徐九郎見他的確是面色蒼白,且說話聲音聽起來也很是嘶啞,看來的確是身體抱恙。他又想起前些日子聽到的「裴渠在內衛暗殺名單」上的傳聞,便理所應當認為裴渠的傷亦是拜內衛所賜。

念至此,他竟還忍不住叮囑裴渠幾句:「近日朝廷上下雖已儘力在剿殺內衛,但其殘餘勢力實在太多,裴哥哥還是要小心再小心,免得再受傷。」

裴渠點點頭。

天真的徐九郎領著下屬往後退了一步:「我就不叨擾裴哥哥了,多多歇息,養好身體才是要緊事。」

裴渠順理成章道了謝,徐九郎隨即領著一眾千牛衛浩浩蕩蕩走了,例行搜查竟是連庭院也未踏足。

待他們徹底走遠,裴渠這才關上門。他回庭院給瓜苗澆完水,隨後進了西邊小屋,卻見沈鳳閣並未帶著南山藏進暗門內。

沈鳳閣顯然是聽到了外面的對話:「今日碰上徐九是幸運,但這地方已不安全。」

「京中已沒有安全的地方。」裴渠看了一眼榻上躺著的南山,道:「短時間內去哪兒都一樣,如今只能期望她能儘快好起來。」

兩京之地容不下她,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命運對一個人苛刻至此,但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沈鳳閣道:「避開中原和淮南一派,儘可能往河朔走。她去哪兒都有飯吃,在兩京反而越困越不知所措。」

河朔一派與朝廷對立已久,割據局面也已形成。朝廷的手伸不到河朔,河朔官員任命也輪不到朝廷發話。即便是心臉厚黑詭計多端的舊臣一派,也對河朔毫無辦法,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囂張下去。

「台主又打算去哪兒?」

「對我來說無所謂。」沈鳳閣如是說,想了想卻又道:「若非要選個地方,我會去淮南。」

「為何是淮南?」

「有最鮮嫩的魚鱠。」沈鳳閣到如今仍然對魚鱠痴心一片,好像有魚鱠的地方便能成家。他正了正色,透過虛掩的門往庭院看,平靜地接著說道:「松華是淮南人,她未能回去,應當覺得十分遺憾。」

「帶上十六娘一起嗎?」

「不了。」這件事沈鳳閣已思量了很多天,這時卻給出了一個否定的答案。言辭中儘管很篤定,但語氣中分明有一些勉強。

裴渠見狀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卻被沈鳳閣反問:「你打算與南山一道去河朔嗎?」

裴渠沒有著急給出答案。

屋內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北曲的歌樂聲也暫時中斷,不久便又有一個女聲咿咿呀呀唱起來,婉轉凄惻,似乎在說一個悲傷故事。沈鳳閣很識趣地退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了裴渠與南山二人。

南山側身睡著,額頭潮濕,全是冷汗。裴渠搭住她的手探了一下脈搏,隨後在她身側躺下來,打算睡一會兒。

他 在思索前路的同時,南山卻忽然伸出手,往前抓住了他的前襟。那一隻手非常用力,骨頭凸著,青筋顯露,腕處的傷已經結痂。裴渠見狀,便伸過手攬住她,輕撫她 後背安撫她。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南山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裴渠將手指探入她潮濕的發間,一點點耐心理順,這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街鼓聲還未落盡,裴渠便穿戴整齊出了門。平康坊緊挨宣陽坊,即便是步行去萬年縣廨也很快。

裴光本聽得外面動靜,挑起公房小窗帘子朝外一看,一見是裴渠連忙探出頭去:「我還以為你死了吶!」

「叔公早。」裴渠遠遠與他打了招呼,隨即走進公房內在裴光本對面落座。

裴光本將他仔細打量一番,迅速得出結論,並道:「哪兒受了傷?影響拿筆嗎?不影響以後不要無事曠工。」他忍不住抱怨:「一堆破事,只撥一個縣尉給我,且這縣尉還總不在,哪裡忙得過來?」

他說著很煩躁地看看窗外。一大早縣廨內的夏蟬便吵個沒完沒了,真是與那些討厭的十二衛一樣。裴光本忽然湊上前,神秘兮兮地與裴渠道:「我家小山山真的是內衛嗎?你知道她現下在哪兒嗎?」

「不知道。」裴渠淡淡地說:「下官這幾日亦是死裡逃生,顧不得那麼多。」

裴光本嘆口氣:「這天看著晴朗,實際上烏糟一片,真是煩也煩死啦。」儘管看著一切都塵埃落定,但新君能否坐穩這個位置卻不好說。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老頭子這時也只是說:「我是只能隨波逐流啦。」

權力中心以外的人,大多數只有被選擇的份。

裴光本說完站起來拍拍公服褶子:「多思無益,快去幹活。」他正要走,卻又一拍腦袋說:「哦對了,若你知道我家小山山在哪兒,千萬告訴她別去領鳳娘的屍身,那群傢伙挖了坑讓她跳呢。」

「鳳娘?」

「鳳娘走了。」裴光本搖搖頭,「大約是怕和上回一樣牽累小山山,所以自盡了。千牛衛扣了她屍身,等著小山山上當呢。那丫頭在旁的事上還算冷靜,一涉及到鳳娘便全無理智可言,可千萬別讓她衝動。」

老頭兒與他講這話,分明是篤定他知道南山下落。裴光本打心眼裡希望這丫頭能無虞,若裴渠能護住她,也是好的。

裴渠在縣廨處理條陳忙了近乎一整日,臨近傍晚,他正打算回去,收拾好東西看到公房小窗外站著一個小小身影。

他挑開帘子看到了頂著一隻大帽子的十六娘。

小十六娘瞅瞅他,登時轉過身蹭蹭蹭跑出了門。

裴渠放下帘子出門,外面卻不見了十六娘身影。他甚至以為方才全是幻覺,直到走了一段,出了宣陽坊,一回頭,卻見十六娘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

裴渠倏地止住步子,回頭問:「跟著我做什麼?」

「不幹什麼……」低低的稚氣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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