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昔日

南山的聲音中聽不出太多情緒,臉上倒是努力地撐出一個笑來,彷彿方才的話並不是責怪。她的手沒法夠到裴渠的臉,索性退而求其次,摸索著握住他一隻手,隨後緩緩收緊。

昨晚裴渠剛將她安置進樹洞,便覺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衣角。他猛地一驚,發現南山似乎是醒了,湊過去只聽得她艱難又含糊不清地說:「水、水……」

他顧不得疼,立刻去找水。好不容易尋到一間供往來獵人住的屋子,進去後正翻找木桶,便聽到外面傳來的雜沓腳步聲。

火光與腳步聲一同逼近,最終有人敲開了他的門。他佯作鎮定地開了門,卻忘了翻找過程中滴落在地的血跡。對方因懷疑他,守了他近乎一夜,導致他被困屋中,沒能及時給南山送水。

南山渴了一晚上,也迷迷糊糊地等了一晚上。她做了漫長的夢,睜開眼周圍一片黢黑,一點人聲也沒有,夜間山林中的潮氣甚至令人覺得有些冷。

初醒的人都沒甚氣力,她幾番想起來,卻根本動彈不了。

這一夜對於南山,抑或對於裴渠,都十分漫長。於是清早這重逢,簡直令人忍不住落淚。裴渠穩了穩情緒,從袖袋裡取出昨夜帶出來的藥瓶,將葯給她服下,安撫道:「再睡一會兒。」

他將腿借給她當枕,低頭仔細撥開她額間散發,看山林中晨霧散去漸漸熱起來。這山林中似乎鮮有人來,也相對要安全一些,只是……好餓。

因眼下吃不出味道,裴渠對食物的要求變得十分低。他四周看了看,樹上有些野果子,看著應當還未熟,但充饑果腹卻是沒有問題。

可南山枕著他的腿在睡,他不方便起身,於是伸長手撿了地上一隻略有些*的果子,也顧不得臟,低頭悄無聲息地將果子完好的部分吃了下去。

南山似乎總在做夢,有時不知夢到什麼便忽然不自控地動一下,像是受了什麼驚嚇。她睡得極不穩當,最後竟胡亂抓到了裴渠的手,便再沒有放開。

日頭漸漸升起來,山林中卻還算涼爽。裴渠背後的傷口不再流血,疼過之後是長久的麻木,便不覺得太難受。

林中忽響起腳步聲,裴渠仔細聽了聽,微抿了抿唇卻沒有著急喊醒南山。那腳步聲漸近,裴渠便隱約瞧見那人模樣。

來者著交領大袖深色道袍,步子略急,一看便是雲冠子。

裴渠並不意外他會找來,只他眼下不方便起身,便也只干看著他往這邊走。

雲冠子顯是瞧見了他們,快步跑了來,仔細瞧了瞧,問說:「還好嗎?」

裴渠太累了,且聲音是啞的,於是只點點頭。

雲冠子又看看南山,小聲問道:「難道醒過?」

裴渠又點點頭。他啞聲道:「昨夜醒的,但之後我被一些事絆住了,沒能照料好她。早上服了葯,睡了有一陣子了。」他抬頭看向雲冠子,幾將能說的都交代了。

雲冠子見他亦十分憔悴,日光底下臉色更差,便說:「在這兒待著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我有箇舊友在京城有座小宅,倒是可以去那裡住一陣。就是怕……」雲冠子皺皺眉:「西京城中如今實在不太平,局勢太亂了。不過燈下黑,或許也最安全。一切看你如何取捨了。」

裴渠低頭看看南山,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南山,眼下都需要一個合適的地方養傷,這深山老林必定不適合。而道觀眼下也已經不安全,千牛衛既然起了懷疑或許早晚都會再殺回來。

他思索良久,抬首回道:「這些時日多謝道長收留救命之恩,裴某無以為報。裴某在京城倒是有個去處,便不勞道長再安排了。」

這種時候多牽連一個人便更麻煩,且不說知道的人多了不好,就算那人信得過無惡意,但萬一他們出點事,卻要將幫忙的人牽連進去,實在是有違初衷。

雲冠子沉吟一番:「也好,我這就命人送你們下山。」

裴渠再次致謝,雲冠子又道:「昨日那小道並未告訴你要往這裡走,你如何知道這裡有樹洞可躲?」

裴渠手搭上南山額頭,抬首回道:「她曾在手札里記過,我印象深刻。」

他口中的「她」便是裴漣君了,雲冠子聞言抿了抿唇,一時未說話。轉念一想,裴渠倒也真是漣君翻版,就連過目不忘這一條都十分相像。

這樣聰明的孩子,在人生路上可千萬別像他的母親。

雲冠子未再說什麼,只速速折回觀里安排人護送裴南二人下山。保險起見,他甚至挑了一條平日里根本無人知道的小路。弟子們都紛紛驚呼:「原來師尊還藏著這樣的秘密不說!這山難道是師尊的嘛?」

雲冠子不理他們,又與裴渠叮囑了幾句,這才同他們告別。

裴渠這時卻又喊住他,小聲說了毒藥的事。雲冠子聽完後沉吟道:「令人喪失味覺的毒藥的確不止一種,漣君琢磨過不少。她通常能將解藥琢磨出來,但也不是每回都能解開。若是連她也解不了的,我也沒辦法。」

裴渠聞言未語。

雲冠子又道:「不過漣君當時之所以琢磨這種毒藥,好像也是因為那人想用。再深究便是權謀之爭了,令人喪失味覺當是一件很殘忍的事。食之無味是比許多刑罰更殘酷的事,經年累月的無味人生更是可怕的消耗。」

「是因為那人想用?」

「應當是,漣君沒有在手札里寫嗎?」雲冠子道,「那人這些年應給不少人下過這毒罷?私以為眼下還沒有人能解開這毒藥。這種毒若摻在食物中,吃著吃著便沒味了,起效非常快。你問這做什麼?」

「沒什麼……」裴渠緩緩回了一句,卻陷入了非常久遠的回憶中。

雲冠子沒有再繼續這話題,又另外叮囑了幾句便讓他們走了。

沈鳳閣現今已能下床走動,但也不能有太多活動。他亦知外面風聲很緊,千牛衛如今恨不得挨家挨戶搜尋內衛蹤跡。

不過舊臣一派雖縱容千牛衛這般放肆,但十二衛中亦是存有派系,相互制約之下,千牛衛也不至於太過橫行跋扈。

加上現在新君登基,年輕一派都野心勃勃,上遠更是擺了一副要積極推新政的架勢,甚至將裴良春這顆棋子重新撈出來用,御史台中人員大變動,糾彈一事上竟是比之前還要嚴苛。

上遠幾乎控制了御史台的一大半勢力,十二衛中有近乎一半都是她的人,舊臣們也不得不忌憚。

沈鳳閣也只聽蠢仆說了一些零碎消息,便將當前局面都拼湊修補起來,將大致情況都猜了個清楚。

他對權力本身並沒有太多的*,他眼下最擔心的,竟是太師府中那小小孩子。但他卻沒法將她接來,畢竟他在對付小孩子一事上,能耐基本為零。又何況,這孩子在袁家生活了那麼些年,有爺有娘,想來也不會肯認他。

沈鳳閣雖勸說自己想開些,可他卻又一直放不下此事。

他在平康坊小宅中等消息時,終於有人敲響了門,隨即便傳來裴渠的聲音:「是我。」

沈鳳閣許久未得他消息,趕緊令蠢笨小僕前去開門。

馬車行至門口,裴渠折回車中將南山抱下來,徑直便往宅中走。他來不及與沈鳳閣解釋太多,只將南山安頓妥當,這才出了房間。

沈鳳閣已在外候了多時,裴渠卻徑直繞開他,手中拿著白布藥瓶走到屋中坐下來,開始旁若無人地脫外裳。

沈鳳閣見他臉色奇差,便猜到他身上有傷。果然,他解下來的布帶上血跡斑斑,看來的確不算什麼輕傷。

因傷口在後面,裴渠換起葯來極不順當,沈鳳閣抿抿唇,索性走過去幫他換藥,並趁著當口,問明了情委。他聽完甚至還說了風涼話:「我曾讓你們暫時避得遠一些,都當耳旁風么?」

裴渠沒接話,任由他怎麼高興怎麼說。沈鳳閣動作利索地給他換好葯,將他外裳拉上去,卻聽得沉默了許久的裴渠問道:「南山從何時吃不出味道?」

「在你去國離家之前。」沈鳳閣語氣冷淡,已沒什麼情緒可言。

果然,是在去國離家之前。

裴渠原先一直以為她是離開裴府之後不小心誤食了什麼才致此,可萬沒想到,竟錯得這樣離譜。

他想起離開長安之前某晚,宮中有人送了精美菓子來,說是聖人為他踐行。

他忙著收拾行李,菓子盒就放在桌上,朝歌趴在桌前面看他收拾東西,順手便拿了吃。

那時他收拾東西費了好長時間,轉過頭再看趴在矮桌前的朝歌,見她已不吃菓子,便問她是不是不好吃。朝歌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又伸手拿了一隻菓子。

她沉默著不說話,他卻以為是因為近離別的緣故,所以格外照顧她的情緒,走過去時卻見那菓子盒中只剩下了最後一隻。

他恰好也餓了,於是順手拿起那最後一隻菓子,正要吃,朝歌卻將手伸過來,費勁地掰開他的手指,拿走他手裡抓著的最後一隻菓子,睜大了眼睛當著他的面一口一口吃下去。

盒子空空,菓子全進了她小得可憐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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