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窩藏

裴渠醒來時後背疼得令人難動彈,他隱約只記得在林中被千牛衛追殺,肩頭後背皆是中了箭,南山敏銳發現不對勁,一把扯過韁繩,回頭喊了一聲「老師抱緊,別跌下去」便朝林子深處狂奔。

南山即將熄滅的鬥志彷彿又燃了起來,耳朵亦是好使得很,反應比誰都迅疾,輕巧避開身後的箭,陡然拐進難走的小道,努力將千牛衛甩在身後。

她幾乎拼盡了全力,一生中沒有比此刻更想求生。

這場景裴渠大約會記一輩子。他先前一直將南山還當作九年前那個孩子,然事實上,她卻已從一株小苗艱難地竄成了一棵大樹,能經風雨,能受日晒,能忍冰雪,堅韌到令他難想像。

「往終南山道觀走。」

身後的千牛衛已距離他們越來越遠,裴渠的頭越發沉重,也只能這樣囑託一句。

南山袖口亦滲出血來,她一點都不覺得難過,也不覺得傷口裂開很疼。她能感受到裴渠近在咫尺的體溫、呼吸,小小的身體便似乎蓄滿了無儘力量。

九年前他將奄奄一息的她從屍堆中翻出來,而今,她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將他帶到安全的地方。

終南素來不易行,而這口氣卻撐著她帶著裴渠最終抵達了山上道觀。

裴渠努力回想了一番,很多事卻記不大明朗。他環顧四周,只見小案上靜靜焚著熏香,而香爐旁邊則是數不清的白布條與藥罐。

「郎君千萬不要亂動!」一名小道士推門而入,見裴渠試圖翻身,立刻衝上前阻止。

裴渠辨出了那小道士的模樣,確定自己此時的確是在觀中。

是南山將他送來的嗎?

那麼,南山在哪兒?

裴渠罔顧勸阻想要坐起來,那小道士趕緊上前按住他肩膀,又心疼地伸手去摸摸自己方才耐心給他捆好的布帶,委屈說道:「貧道剛給郎君換了葯!看!又滲出血來了!」他方才捆得很是精心,可不想這麼快就又換一次。

小道士欲哭無淚,裴渠看看他,卻還是坐了起來。他唇色白得有些可怕,小道士不高興地瞪瞪他:「郎君要是再昏過去,貧道要被師尊責怪的!」

「不會讓你為難的。」裴渠聲音十分嘶啞,說話時牽動傷口都疼。他低頭忍了會兒,又問:「我只想知道,與我一道來的那位娘子,現今身在何處?」

小道士見鮮血不斷滲出來,實在看不下去,於是轉過頭去取藥瓶及白布帶。

裴渠又問了一邊,他這才有些蠢蠢地回說:「不知道,那邊有師尊照看著,好像沒什麼問題。」

小道士絮絮叨叨,低頭裁好了白布帶,趕緊又跑到他面前來要給他換藥。

裴渠伸手擋了一下:「先慢些換藥,我得去看一看。」

小道士高聲嚷道:「不行!師尊說……」

他話還沒說完,道長雲冠子便已走到了門口。雲冠子前腳踏進門,小道士就大聲告狀:「這位郎君特別不聽話!他非要下床行走!剛剛才換的葯,這會兒白布都快被血浸透了!」

撇清自己的責任後,小道士聰明地往後一退,將位置讓給了仙衣飄飄的師尊。

雲冠子不急不忙走過來:「你現在這樣還想去哪兒?」

「我只是想去看一眼。」裴渠聲音更低啞了。

「她眼下比你好得多,只是需要休養不宜多走動,你還是將自己先養好了再說罷。」雲冠子說著搖了搖頭,轉過身又低聲囑咐小道士:「湯藥趕緊喂下就省事了。」

小道士恍然,一拍腦袋忙與裴渠道:「葯應是熬好了,貧道這就與郎君端來,郎君先喝了也精神些!」小道士說完就飛奔出門,沒過一會兒便將葯端了來。

裴渠此時狀態差極,實在坐不了多久。於是被小道士灌完湯藥,便又只好躺下。這湯藥中顯然加了些安神葯,令人喝下去頭腦昏昏沉沉。

裴渠俯卧在床榻上,任由小道士給他換藥布,而雲冠子則在一旁靜靜看了好久才出去。

南山的狀況其實更差,常年飲食無律又肩負巨大壓力,底子本來就不好,加上這陣子頻繁受傷,若不是意志力強撐著,怕是早就倒了。

前日她硬扛著將裴渠帶上終南山道觀,在看到出來相迎的雲冠子時,竟是支撐不住直接栽倒了過去。

這樣一匹跑了太長時間耗了太長時間的馬,一旦倒下,是很難再站起來的。雲冠子也算是醫中好手,卻也免不得為之擔心。

雲冠子早年與裴漣君有很深的交情,在醫藥一事上,更是相攜的同道中人。只可惜後來裴漣君幾盡走火入魔,又在辨識人心上太過單純,竟是落得那樣一個下場。

這 些年他雖久居深山,山下之事卻也知道不少。他知道裴漣君當年有過一個孩子,後來幾經打聽,才知這孩子以裴晉安幺兒的身份活在人世;他亦知道這孩子曾因諸王 連謀受到牽連,以至於去國離家;他還知道這孩子在諸王被剿殺過程中救下過另一個孩子,而很顯然,南山就是他就下來的那個孩子。

南山對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兩人如今有緣再重逢,倘若南山救不回來……

雲冠子心事重重,走進葯室時,看爐子的小葯僮忙站起來道:「丸藥已是制好了,要送去給那娘子服下嗎?」

雲冠子點點頭,小葯僮便趕緊拿著葯進了裡面一間小屋。

南山久久不醒,雲冠子只能慢慢讓她試藥,能不能緩過來,便只好看天意了。

道觀中的日夜似乎比城市中的日夜要漫長得多,觀中每個人彷彿都在昏睡混日子,而外面的人世卻時刻走在奔走翻滾。

終南山千峰疊翠,看起來綿延無邊,站到最高峰,卻又可遙望龍首原。巍峨宮群依稀可見,而那宮殿中如今則熱熱鬧鬧迎來了新主。

登基大典隆重而浩繁,李佳音在這炎炎夏日裡穿著厚實沉重的禮服,聽禮部宣讀詔書,接受朝臣跪拜。一項項儀程下來,佳音已是出了一身汗。

若先前還只是隱約明白,如今他卻清楚知道,自己坐在了代表著權力核心的寶座上。他只覺得寶座冰涼冷硬,而頭頂肩上千鈞萬鈞重。

他很想回頭去找一找自己的父親,可身後除了宮人卻什麼人也沒有。他的父親,他的姑姑,如今都在寶座之下,並不在他身後。

小孩子任由一群大人安排引領著完成了這場大典,又聽到了些許重要的名字。那些名字的主人幾乎都著紫袍玉帶佩劍,是將來要輔佐他坐好這皇位的人。

儘管好像自己肩上的重量被分擔了許多,但他對這些陌生面孔,卻又生不出任何的信任。他每每想起那個下著雨的夜晚,想起驪山行宮中那些陌生面孔近乎霸道又無理的舉動,便不由對他們心生畏懼。

新君帶著滿心的惶恐與不安接替了帝國的皇位,而寶座底下,卻是暗潮洶湧。

吳王幾乎是被宮人攙扶著離開,一句多餘的話也未說。而上遠從頭至尾都面容平靜,可她回到寢宮,卻將宮女嚇了一跳,她掌心全是斑斑血跡,指甲掐進肉里,是滿滿的不甘心。

至於老臣們,則是得意過一陣又不忘趕緊回家。內衛未除盡,便好像一刻不能鬆懈似的。

千牛衛增派了人手,沒日沒夜全城搜捕梅花衛,更是將一大批內衛的畫像四處張貼,鼓勵百姓見之便報官。

這許多畫像當中,有那麼一張即是南山。

官媒衙門的人瞧見了,更是指指點點:「呀!南媒官竟是內衛!真是可怕呀,整日里看著人畜無害的,沒想到竟是這等貨色!還好我與她沒什麼來往,不然豈不是什麼都被她知道了?」

「哎喲哎喲嚇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又一九品媒搖搖頭,想了想卻說:「誒?可這南媒官,她家裡還有個瞎眼的乳娘要照料嗎?南媒官這下跑了,她家這乳娘……」

「是啊是啊,平日里南媒官將這乳娘看得可重了,什麼好東西都要留給她家乳娘。這下竟是只顧自己跑路,連乳娘生死也不管了!」

「依我看不會,南媒官應是十分重情重義的人。如今可能只是暫避一避,為了這乳娘也一定會回來。所以啊,官府要抓南媒官,派人守在她家,一定能逮個正著。」

「不光她家,還有鄰居!你可不知道,南媒官在坊中人緣好得很,這些人哪怕知道南媒官是內衛,估計也是會幫她的!他們那坊啊,就該重點盯著,不然南媒官狡兔三窟,不好抓。」

同行之間大概很少有真情義,看到比自己好的人不小心掉下去了,哪怕平日里無冤無仇,都忍不住踩上兩腳。

一群媒官嘀嘀咕咕議論著,一旁的千牛衛聽了許久,走上前道:「方才諸位娘子所言可都為真?」

媒官們拚命點頭,其中一人更是斗膽問道:「為何特地抓這南媒官?她殺了許多人,還是做什麼了?」

千牛衛回道:「這個叫南山的梅花衛,借媒官職務上的便利,手裡握著許多人的資料,且又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知道的事恐怕多得無邊。上官特意點名要將她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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