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是我

徐妙文一進府,見裴渠正在研究後院地上那些血跡,便湊上前去細細查看一番,很是專業地判斷道:「以我多年查案經驗來看,這血跡很是可疑。」

裴渠直起身來看他一眼,徐妙文忙道:「分明就是有人偷偷殺雞,結果刀砍偏了,雞卻沒死,反而活蹦亂跳跑出去了,這才留了一路血跡嘛!怎麼可能是人血呢?你們府里有人能帶傷翻牆出去啊?天真!」

裴渠全當他胡扯,甫轉過身,徐妙文便拉住他:「要去哪兒?」

「妙文兄這麼早來想做什麼?」

「我來陪你啊。」徐妙文搓搓手,自以為聰明地蠢蠢笑道:「很久不與你下棋了嘛。」

徐某人找了個最拙劣地理由,妄圖打消精明好友的懷疑,卻被好友猛地澆了一盆冷水:「今日並非旬假,妙文兄不去衙門反倒往這裡跑,只為下棋么?」

徐某對答如流:「是啊,就是下棋。去什麼衙門嘛!新君還未登基,御史台如今也無主,大理寺卿生怕自己被內衛弄死,早待在家裡不出門了。我去了衙門管什麼用?反正沒事做,不如不去咯。你不也一樣,縣廨都好幾日沒去了罷?你叔公自身都難保,這會兒肯定也不會顧你。」

徐妙文叭叭叭說完,伸出胳膊猛地勾住裴某脖子:「還是陪我下棋罷。」

裴渠挪開他的手,徑直往外走:「妙文兄若是太閑不如多補眠,我還有事,便先出去了。你若不想回家,府中管事會照顧周到的。」

徐妙文趕緊跑到前面將他攔住:「不能出去!」

「妙文兄在擔心我嗎?」裴渠停住步子,一本正經問道。

「對啊!」徐妙文猛點頭,「我昨日不是與你說了嗎,這種敏感時候能待在家中就待在家中,萬萬不要出去。」他說著左看看右看看:「你們府里的家丁也太不盡責了嘛!昨日還將人看得死死的,今日竟是一個都不管了,要放你出去嗎?」

徐妙文一著急便很容易露出破綻,裴渠看著他眼睛問:「妙文兄阻止我出門,是不想讓我遇見什麼人,還是不想讓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徐妙文一時心虛,橫著脖子硬氣地回:「哪有?」他話音剛落,後面走廊里便有兩個小僕低著頭慢吞吞走過,且還小聲議論著:「聽說朱雀門外都掛著人頭呢,嘖嘖真是可怕呀!」

裴渠眸光微斂,看向徐妙文。徐妙文被看得心虛,指著那倆小僕便道:「你倆瞎說什麼呢?快滾快滾。」

那倆小僕皆是一愣,只見裴渠大步朝這邊走來。裴渠走到他二人面前:「方才說的是什麼事?」

其中一小僕低了頭老實交代:「早上蔡叔去朱雀門,說那邊掛了好多內衛人頭,屍體也堆著,正要燒呢,可嚇人了。」

裴渠臉色一變,那邊徐妙文閉緊了嘴巴。

裴渠略一想,便轉過身往外捨去牽馬,徐妙文緊跟著追上去:「雲起啊你不要衝動啊,我做典獄出身的都覺得那場面駭人,你一個單純的小官根本接受不了的啊!」

裴渠沒時間與他瞎扯,徑直牽了馬便往外走。徐妙文跑到門口,也趕緊讓馬車追上,又坐在車裡撩起帘子朝前面的裴渠嚷嚷:「去了也沒用啊,那些人頭都面目不清了,找不出朝歌的呀!何必自找苦吃啊!」

徐妙文怕他看完受刺|激會做傻事,緊張得額角不停冒汗。前面裴渠越騎越快,徐妙文皺眉催車夫:「你倒是快些啊!」

清晨街市上往來人卻並不多,至朱雀門大街時,才看到許多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空氣里似有血腥氣,因日頭漸漸毒起來,更多了幾分腐臭氣。

不需要走得很近,便可見門樓上懸了一排人頭,而底下則是堆著亂七八糟的屍身,一派狼藉。

舊臣一派想出這樣惡毒的方法恐嚇內衛組織,不知是要將他們逼到魚死網破,還是要將他們嚇得不敢再妄動。總之尋常民眾們如今一談論到內衛便興緻勃勃,且一個個都好像化身典獄推官,極其熱衷地向衙門舉報可疑人物及線索。

一場官家的博弈,恍然間成了民眾狂歡報復的工具。

裴渠勒住了韁繩。

他已走得很近了,不過幾步遠的地方便是屍堆。屍體已淋了油,很快便會被焚燒。而抬頭看,則是密密麻麻面目全非的人頭。

有好事又膽大的百姓湊上前去翻動那些屍體,果真在那些屍體的胳膊或是肩尋到了傳說中的梅花刺青。

隨即便是一陣歡呼,好像大仇得報。

「這些人死得應該啊!」

「早就該殺!」

「一群只會領旨殺人的木頭!不值得同情!」

「太好啦!」

其中一個白衣士子冒出頭小心翼翼說了一句「私以為,他們雖然並不無辜,但也一樣不幸呢……」便頓時遭受白眼無數一頓狂毆。

裴渠仍舊坐在馬上,徐妙文則撩著車帘子看他。徐某人方才亦聽到了白衣士子那番話,覺得也不是全無道理。多少內衛是心甘情願選擇這條路呢?內衛替皇權執行任務,這些年平添了許多可怕殺戮;但如今剿殺內衛,又豈不是另一種恐怖呢?

他想著想著走了神,不自覺放下了車窗帘子。然這時外面卻忽傳來動靜,他猛地挑開帘子,便見一戴著斗笠的黑衣女子策馬快馳而過,而她後面則跟了七八名穿著紅衣鎧甲的千牛衛騎兵。

徐妙文心一驚,轉瞬便咳嗽起來。一群馬在街道上飛馳,揚了許多灰,實在是嗆人得很。他咳夠了抬起頭來往外一瞧,前面哪裡還有裴渠的身影?!

裴渠一路策馬狂奔,諸多事情在腦海中一一明晰起來。他本該早些想到的——找了南山那麼久,其實她就在他身邊。

因她知道他在名單上,她怕他死於內衛之手,故而一直在他身邊不遠處。

或許他周圍有過不止一次的打鬥——有次被他遇見了,有次則是只看到了打鬥後留下的血跡,而其他時候,打鬥早已結束,他卻一無所知。

直到方才在西市,他看到她騎著馬被一群千牛衛追殺,才知道她離他有多近。她幾乎是從他眼前掠過,儘管斗笠遮了臉,他卻一眼便認出了她。

南山與千牛衛均是騎得飛快,裴渠幾乎快要追不上。跑了很久很久,甚至進了林子,裴渠便遠遠落後了一截。

那些千牛衛均背著箭囊,若只是想殺了南山恐怕也不是難事,但他們似乎是打算從她那裡獲知些什麼,故而看架勢是要活捉她。

眼看著他們就要消失在視線中,裴渠急得額角冒汗,然就在此時,南山的馬卻忽然折了腿!馬腿屈起重心後移,她整個人就要跌下來!

但幸好基本功紮實,南山輕輕一躍,落在地上的同時已是抽出了腰間軟刀:「若想從我這裡拿到東西,就不要過來,否則我立刻死在這裡。」

千牛衛悉數勒住韁繩,均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南山粗略了一下對方實力,微微斂了眸。這時她能做的事只有兩件——殺人,或者奪馬。

但她勝算都很小。

她這些天已快要被壓垮,因頻繁受傷,握著軟刀的手都有些發抖。她竭力想要穩住,試圖在氣勢上阻止對方的進一步行動,於是軟刀刀鋒幾乎已割破了脖子。

有千牛衛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傷,冷哼一聲躍下馬,從箭囊里抽出箭來,自大地說:「好不容易追了這一路,竟還是得這樣結束實在是有些無趣——」說話間弓已拉滿,箭頭更是對準了南山的手。

身體上的不堪重負已快要將南山的鬥志徹底壓垮,她到底為何想要活命呢?這些年分明過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食之無味,這是最大的無趣。

九年前到現在,她就不大記得自己吃過些什麼。九年間的事,也如煙雲般,沒有留下多少真切的記憶。

她握著軟刀的手漸漸垂了下去,甚至最終將軟刀重新收回了腰間。

千牛衛見她似乎放棄抵抗,卻又怕她使詐,收起弓箭並未直接行動。然這時他們卻忽聽得一陣陌生馬蹄聲逼近。待他們反應過來時,那匹馬已是從他們身邊掠過!

「抓緊我的手!」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到了鬥志將喪盡的南山,她幾乎是下意識轉過身,沒有給自己的驚訝留任何反應時間,便恰到好處地緊緊抓住了那隻乾燥又暖和的手。

下一瞬,她順勢一躍,裴渠便將她護在了身前。

她從未想過裴渠那樣看起來無縛雞之力的手竟有這樣的力量。

深棕駿馬疾馳在狹窄林道上,往林子深處奔去。

耳邊只剩了馬蹄聲與頭頂的呼吸聲,南山許多事還未來得及想明白,便見他握住韁繩的手猛地鬆了一下。

「老師?」

裴渠下一瞬又緊緊握穩韁繩,忍住翻湧而上的血腥氣,忽然聲音平穩地喚了一聲:

「朝歌。」

儘管上次雨夜他像個老太太一樣啰啰嗦嗦說了一堆,卻沒有得南山半點回應,那時她只壓壓帽檐,逃跑似的上馬走了。

呼呼風聲中,南山終於應了一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