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蹤跡

一場雨又接連下了好幾日,伏天里難得會有這樣涼快的日子,卻急死了莊戶人家。今年長安城總下雨,田地里淹起來沒完沒了,真是令人心急。

自那晚分別後裴渠再未見過南山。他去她家尋過,根本無人居住;他又去了官媒衙門,姚媒官說南山有個遠房親戚病重,於是告假出城看他去了。很顯然,南山怕突然消失被人疑心,遂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離開了官媒衙門。

他知道南山是沒有什麼所謂親戚的。

這幾日晚上他總做夢。在那些夢中,南山還是小孩子,套著不合身的寬鬆袍衫,提筆臨字,又指著其中一張信紙問他,上面所寫「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是什麼意思。他想了很久才回她:「因為我可能要走了,這是旁人送的分別禮。」

她聽說他可能要走,便慢慢斂起唇角笑意,獨自想了一會兒,轉瞬卻又扭頭綻出個笑來。她那時經常笑,幾乎是對誰都笑,好像笑本身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裴渠回想起來,愈是想抓住那個笑,愈是一手空。

無計可施的裴渠只能前去質問沈鳳閣。沈鳳閣依舊無法下床自己走動,每日與蠢笨小僕置氣,嫌棄這嫌棄那,脾氣變得非常壞。他有好幾日沒見過裴渠,一見他便即刻道:「給我解藥,我要出門。」

「聖人駕崩的消息才放出來,新君登基大典在即,這時候去哪裡都很危險。裴某答應過太師與南山,要護台主一命,不可能再將台主推進去。」

「不給解藥就不要想知道南山下落。」

裴渠猶豫了會兒,從袖袋裡取出一隻小瓶,並放在了床邊的小案上:「現在可以說嗎?」

沈鳳閣何等狡詐:「只給我沒有用,要服下去確實有效我才會說。」

裴渠聽了這條件轉頭就走,因篤信沈鳳閣不可能不管南山,若沈鳳閣確認南山現在安全,那說不說都無所謂;而如果他也不知南山到底身在何處,那也必然會著急。

裴渠很是果斷地走到了門口,沈鳳閣果然喊住他:「你站住。」

裴渠腳步一滯,也不著急轉身,便聽得沈鳳閣輕聲嘆道:「你找不到她的。」

「為什麼?」裴渠面朝狹小的庭院穩穩站著,套在身上的袍子看起來又寬鬆了幾分,整個人似乎瘦了許多。

「她與松華很像。」沈鳳閣似乎回想起一些很久遠的事,但也很是節制地說:「如今之事與當年幾乎如出一轍。松華當年亦是忽然消失,不久後我便見到了她的『屍身』,連告別的機會也沒有。」

裴渠從袁太師口中獲知過一些陳年舊事。

那時沈鳳閣作為舊臣一派的棋子,好不容易混進內衛之中,與權力核心越走越近,但這時卻遭了猜忌,組織內自查,派的正是瞿松華。瞿松華以說媒為由接近沈鳳閣,將沈鳳閣查得清清楚楚,可最終卻沒有揭發他。

沈鳳閣很快上位,而組織內的派系鬥爭卻無休無止愈演愈烈,瞿松華因時常替沈鳳閣做事而被對立派系視為反類,最終難逃「被殺」命運。

屍體被毀得面目全非,只能從衣服信物確認是她,沈鳳閣獲知悲痛欲絕,卻不知自己所見到的這具屍體,不過是由死囚所替,而並非瞿松華本人。

瞿松華被袁太師勢力救下,只能藏在袁府深閨中養胎。她多次想讓沈鳳閣知道自己還活著,但卻回回被阻止。

她是鑄就沈鳳閣這把利刃的淬火之水,沈鳳閣歷經了這樣的失去,才真正心硬如鐵,成為一個好御史,成為一顆好棋子。

瞿松華並沒有在衣食無憂的袁府隱姓埋名活到老。十六娘出生沒多久,她便鬱鬱而終了,死前也沒能再見沈鳳閣一面。

這棋局上的廝殺,原來從那時就開始了,延至今日,到底要何時才能塵埃落定?

白日里下了雷雨,傍晚卻有晚霞。

走出門,簡陋庭院里竟開出一大片花。隔壁琵琶聲斷斷續續響,偶有嬉笑聲,酒香又開始肆意漫開。

沈鳳閣坐卧在床上看裴渠越走越遠的背影,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原本想勸裴渠暫時離開兩京避一避,但現在他知道這勸說其實無用。

裴渠曾經放開過朝歌,按照他的性子,不可能再第二次放棄。

宮中正辦著喪事,按說皇帝喪事乃最高級別,應予以特別重視。然禮部在這件事上甚至算得上敷衍,老臣一派自作主張給死去的皇帝辦了一場特別寒酸的「國喪」,將重心全壓在了儲君的繼位大典上。

但老臣們的囂張氣焰也沒有燒破天,因這幾日接連傳出舊臣被暗殺的消息,甚至連地方上都有官員遇害。

臣子們個個人心惶惶,生怕哪天自己就被殺紅眼的內衛給弄死了,於是都不單獨出門,飲食都要讓人先試,甚至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老臣們悉心呵護著自己的珍貴性命,時間久了也覺得煩不勝煩,於是乾脆動用手中權力,令千牛衛全面剿殺梅花內衛。

且因梅花內衛組織隱蔽非常,又鼓勵兩京百姓積極舉報可疑人等,見到有梅花刺青的人,更是格殺勿論。

命 令一下,朝堂上下幾乎個個拍手稱快。這支知曉太多秘密的衛隊,像影子一樣無處不在,監控著整個朝堂,令人難喘息。如今竊位賊已死,能將這衛隊剿殺得乾乾凈 凈,實在是大快人心。官員們平日里嬉笑怒罵弔兒郎當的臉上,如今多的是冷笑,內心復仇的快意更是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擋也擋不住。

腥風血雨將至,徐妙文這個怕死的碎嘴子妖怪早早收拾了東西從衙門滾回了家,路上卻不期遇見徐九郎。

徐九郎如今已是千牛衛隊中一領頭小官,穿紅衣披鎧甲,騎在馬上意氣風發。他揪住自家哥哥,說:「阿兄跑這麼快是要趕著回家嗎?」

「是啊是啊,為兄可不想命喪於途啊,好弟弟要是能送我回去就更好了。」徐妙文害怕地說。

「阿兄擔心什麼咯?阿兄又不是重臣,內衛只殺重要人物。」徐九郎說著話,天真地翻了個白眼。

徐妙文狠狠回了他一個白眼:「不送我回去就算了!快給哥哥說說,有無重大消息?」

「消息么……」徐九郎抓抓額角,蹙眉道:「還真有一個,跟裴哥哥有關。」

徐妙文訝然:「雲起怎麼了?他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內衛還盯上他不成?」

「不好說哦,我們今早剛抓到一個內衛,說上面吩咐要殺裴哥哥。裴哥哥舉足輕重,不是哥哥你說他不重要就不重要的。」徐九郎酷酷地說完,兩腿一夾馬肚子領著一眾小弟就跑了,只留下一句回蕩在風裡的:「哥哥快去慰問一下吧!弟弟先走啦!」

徐妙文冷靜了一會兒,令車夫立刻調轉馬頭去裴府。

裴渠今日哪兒都沒去,一來是眼下局勢分外緊張,二是他根本就是被裴晉安禁了足,一眾家丁守著他,就怕他跑出去。

徐妙文急急忙忙趕到,氣急敗壞地與家丁對峙,就快要打起來,最後還是將管事喊來,這才得以繞開家丁屏障見到裴渠。

好一陣子沒見,徐妙文看到裴渠這模樣嚇了一跳:「呀!你絕食了嗎!」

他衝進去時裴渠正盤腿打坐,等他嚷嚷完畢,裴渠睜開眼,淡淡地回:「嘴裡沒味,吃什麼都提不起胃口。」

徐妙文往他對面盤腿一坐,老氣橫秋地拍了拍他的頭:「你就算了吧,還食之無味,泡兩斤酸梅給你吃吃你就來胃口了。」

裴渠沒有回他。

「不會真沒味吧?你病啦?」徐妙文趕緊去摸他額頭,又將他整張臉都摸遍,佔光便宜後嚷道:「哎呀,怎麼冰涼涼的?你要是死了,朝廷撐死了發個三貫治喪費,不值得啦!再沒有胃口還是吃點好。」

食之無味的人生很難熬,他試完最後一種毒藥到現在,便一直吃不出味道。但這一種毒藥,偏偏沒有解方記錄,若要解開這個謎題,無法再靠裴漣君,而只能靠他自己。

徐妙文見他像個木頭一樣,於是狠命搖搖他:「我得到最新消息,說內衛那幫人打算殺了你。所以你千萬別出門,等風頭過去再說。」

裴渠不出聲。

徐妙文好像知道他在憂心什麼,忙又道:「你別想不開啊,你那缺心眼徒弟很可能是內衛,你這時候可別想著救她反將自己搭進去。我是為你好,雖然那小崽子……」他說著不由癟癟嘴:「也挺可憐的。」

怕死的徐妙文給好友提過醒,在天黑之前連忙趕回了府。

這夜風很大,一府人都睡不好,於是隔天早上,個個都頂著沒精神的臉在府里遊盪。

裴渠清早起來,則在後院發現了血跡。

沿著牆根一路到了外面,再往外,就沒了。

他俯身伸指一抹那血跡,已經幹了,看來是昨晚上發生的事。

他額角突突突地跳得厲害,問護院晚上是否聽到過動靜。護院卻說似有打鬥聲,但以為是在外頭,且有街使巡過,便未多事。

護院看看地上那血,覺得不大真切,嘀嘀咕咕說:「怎麼能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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