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殺

袁太師去世乃朝中大事,無數官員到府弔唁,門檻都快要被踏破。袁宅內一時間熱鬧得不像話,外面的流水席一桌桌地換,若不是府里到處掛白,都要讓人懷疑這根本是在辦喜宴。

一眾老臣趴在靈堂前嚎啕大哭,竟是一點也顧不得自己形象,只想著怎麼悲痛怎麼演,實在都是妖怪界的唱戲高手。比較之下,袁府人的悲痛就要真實一些,但也不排除「另外打著算盤」的傢伙,畢竟袁太師這一走,一家子都要面臨「家財的重新分配」問題。

袁太師走前只留了一句遺囑,說先帝早年答應在陵墓旁邊留了地給他,他要在那裡長眠,若不能如願,就將他給燒了,撒進曲江里和淤泥混日子。

至於家財如何分配,他老人家一點想法也沒有,好像完全不在意兒孫會搶得打破頭,心真是太寬了啦。

小 十六娘被奶娘打扮成了一個小白人,頭髮也用素布纏著,看起來可憐兮兮。她小小腦瓜里藏著的煩惱不多,一是祖父就這樣走了,她覺得有些孤獨,且再怎麼想念好 像他也回不來了;二是上回吃魚鱠吃死的台主伯伯到底去哪裡了呢?真的是屍身都被人偷走了嗎?好可憐啊,祖父好歹還有個棺材,台主伯伯估計連棺材也沒得睡 了。

她跪坐在靈堂里默默哀悼了一陣,抬頭就看到裴渠正在磕頭拜祭祖父牌位。十六娘吸了吸鼻子,趁裴渠過來時悄悄喊了一聲:「雲起叔叔……」

裴渠聽到她低低呼喚聲,低頭往側方看了一眼,只見小丫頭規規矩矩跪著,只頭往前探了探,一張白皙的小臉上兩顆黑瞳仁滴溜溜轉,好像在琢磨著什麼大事。

裴渠轉過身在她面前蹲下來:「十六娘怎麼了?」

小十六娘看看兩邊,伸手猛地搭住裴渠的袖子,小聲說:「雲起叔叔跟我來。」小丫頭說完就起了身,牽著裴渠快步穿過了側旁小門。

終於從香火紙灰和嚎哭聲中逃出來,小十六娘忍不住猛吸幾口乾凈空氣,揪著裴渠來到東邊角落裡的桌子坐下,捧過一杯水低頭喝起來。

「十六娘在靈堂待了很久嗎?」

她忙不迭點點頭,捧著杯子咕嘟咕嘟將混著些許紙灰的涼白開喝完,飛快地瞅瞅周圍,抓過一隻菓子就往嘴裡塞,看樣子是餓壞了。

「原本還有乳娘顧著我。現在乳娘也好忙,府里亂糟糟的。」往來進出的人甚至還有長安的尋常百姓,有些就只為了混口飯吃,的確很是混亂。

她迅速吃完,擦擦嘴與裴渠道:「我這兩日聽人說,我不是袁家的孩子,這是真的嗎?」

「不是袁家的孩子?那是誰家的?」

「說我是撿來的。」

「誰同你說的?」

「表姊堂姊都這樣說。」

「如何說的?」

「就是那樣說的。」小十六娘很是狡詐,見裴渠套她話便又將矛頭再挪回來:「咦,雲起叔叔未聽過這樣的傳聞嗎?說我長得全然不似我爺娘,所以是抱養的。」

「沒有聽過。」裴渠的老奸巨猾豈是十六娘可比,他認為如今一切都不太平,還不是時候將當年的事告訴她。於是他道:「太師待你比誰都親,若你不是袁家的孩子他為何要這樣做呢?」

「也是……」小十六娘抓抓腦袋,坐好了繼續喝水吃菓子。

天氣驟變,原本還有些日光的天轉眼陰沉沉,連風也起了,颳得府里白布條亂舞,冥幣紙灰更是旋得高高的,好像真被亡人帶走了似的。

十六娘在外歇了好一會兒,遙遙地見自己父親袁將軍走了過來,慌忙跳下長椅趕緊開溜。可她都打算逃了,還不忘揪住裴渠問了一句核心問題:「他們說我父親其實是台主,這是真的嗎?」

「你父親來了。」裴渠看了一下大步走來的袁將軍,小十六娘便嚇得趕緊跑了。

袁將軍走近了道:「小女年幼頑劣,如有得罪冒犯,裴少府勿放在心上。」

裴渠拱了拱手,示意沒關係。轉回頭一看,哪裡還有十六娘的蹤影?

因 天色不好,裴渠也只與袁將軍簡單寒暄幾句便告辭了。可沒想前腳剛邁出門,又撞上前來弔唁的裴晉安,於是只好陪著父親應酬一番。好不容易應付完這些場面上的 事,裴渠正打算走,裴晉安又壓低了聲音同他說:「他昨日下午就死了,眼下消息還壓著,等這邊略一消停便放出來。」

「父親那裡萬事都已俱備,只差東風是嗎?」

「東風也來了,只是這東風裡夾刀子,恐怕沒那麼簡單。」

兩人邊走邊壓著聲音說話,旁人雖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但從裴晉安的表情中也能瞧出不是在聊什麼尋常事。

「你四哥還被關著,你大哥遠在天邊自然沒什麼要緊,倒是你要多當心。」裴晉安只匆忙囑咐了這一句,腳下忽地一滯,乍然問道:「朝歌是內衛對不對?」

「父親打算做什麼?」

裴晉安兩邊唇角下壓,是個滿腹心思的樣子:「沒什麼,就問一問。」

他說完便加快步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只剩了裴渠一人杵在原地。時值傍晚,天色徹底黯了下來,風愈發大,偶有幾滴雨水落下但不成氣候。

街鼓聲拚命敲著,好像疾風驟雨將至,連給人喘口氣的機會也不給。裴渠匆匆離了袁宅,空氣清潤潮濕,方寸之間都涌動著風,他騎馬騎得飛快,在鼓聲落盡前出了坊門往家裡趕。

拐進崇義坊,路人便愈發稀少起來,耳邊只剩下風聲與噠噠噠的馬蹄聲,視野里更是一個活人也瞧不見。裴渠急拐了個彎,卻又一顆暗釘驟然襲來!裴渠猛地伏身僥倖躲過,勒緊韁繩調轉馬頭就要往就近的武侯鋪跑。

然轉瞬又一枚暗釘直直襲來,猛地扎進了馬腿。馬仰頭嘶叫一聲,後腿陡屈跪倒在地。裴渠從馬上摔下來,抬頭就隱約看到牆上有人。

裴 渠棄馬而逃,那人則躍下牆來追他。暗釘頻發,裴渠努力在躲,卻終究還是挨了兩擊。暗釘深深扎進他的後肩,是咬不碎咽不下去的悶痛。裴渠顧不得太多,因前面 很快就是小巷,拐過去便可到武侯鋪,他咬緊牙根拚命往前跑。然在這時,他卻忽辨出身後風聲有變,隨即便聞得「叮——」的一聲——

竟是兵器碰撞聲!

裴渠倏地轉頭,卻見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黑衣小子,揮著軟刀將對方殺得節節後退。對方顯是沒有料到會有人橫空出手相救,但也只落後一瞬,便又與之廝殺起來。他擅用暗器,即便是在殺斗過程中,也能分出神來朝裴渠發出暗器。

裴渠甫轉過身,便有幾枚暗釘朝他襲來,然緊接著又是「叮叮」幾聲,暗釘卻都被那軟刀給攔擋住。

那黑衣小子扭頭看向身後裴渠,大喝了一聲「快走!」,裴渠猛地愣了一愣。

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往下落,裴渠似乎辨出了那聲音的主人。

南山嗎?

「快走啊!」

是南山的聲音。

此時大雨瓢潑,南山因頻頻回頭分神而落了下風,她見裴渠絲毫沒有要逃跑的意思,便很是心急,手中招式也不由得更快更狠了些。

她 動手素來都留幾分,若能不傷人便不傷人,然此時她卻沒辦法不下狠手。南山狠狠一咬牙,額間青筋凸起,眼中亦更多幾分狠辣。但她雖然下手狠戾,卻仍舊沒法守 住上風,只要對方發暗器她便不得不避擋,幾番回合下來,左臂竟是中了一擊。南山頓時像瘋魔了一般,竟是使了全招。

對方見招拆招,卻是往後退了一退。南山趁勝追擊,招數中一絲餘地也不留,招招致命。叮叮錚錚聲在這夜雨中聲音冷硬清晰,令人生寒。

刀光相接之中,她忽被濺了一臉的血。

雨還在下,密集的雨水在地上快速流淌,南山握著一柄軟刀站著,呼吸不穩,左臂因為劇烈的疼痛微微顫抖,持刀的右手亦快要握不住刀柄。

那刀鋒上的血很快被雨水洗刷掉,她陡然回過神,迅速將軟刀收起,蓋上帽子,低著頭匆匆走到裴渠身邊。

帽子下的臉什麼也辨不清楚,裴渠只覺一隻冰冷又柔軟的手迅速牽住他的手往前走,而她的另一隻手,則有血順著手臂從手背滴落下來。

潮氣滿溢的巷道里,只有寥寥燈籠亮著。南山的聲音在這雨霧中聽得很不真切:「你被內衛盯上了,得趕快離開這裡,什麼都不要問。」

她多餘的話一句也未說,臉一隻藏在那黑色帽子里,瘦小的身軀被裹在那身黑衣中,乾巴巴的,冷得毫無生機,像是一具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枯屍。

她一路送他到了裴府門口,握著裴渠的那隻手下意識地緊了一緊,忍著痛狠狠吸了一口氣,鼻翼微微翕動,唇微微張開卻又轉瞬閉緊。她很想擁抱他,但她的左臂已完全失了力氣,這片刻之間,她似乎已經說了萬千事,可分明一個字都沒有說。

裴渠正要開口,可她卻忽然鬆開了手,轉頭狂奔,輕輕鬆鬆一躍便上了牆,弓著腰步子迅疾地消失在這雨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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