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真相

聖人車駕回宮後,一些風聲迅速傳開。由老臣主導禮部牽頭,禪位大典也開始積極籌備起來。朝中一派忙碌景象,唯獨東宮衙署依舊冷冷清清寂寞如雪,一 個個都以為盧節帥進京,立儲便是順利成章的事,可沒想到這下全泡了湯——聖人直接禪位給吳王家那小娃,頓時又沒了東宮衙署什麼事。

李佳音獲准回了一趟吳王府,與他一道去的還有宣武節帥盧湛。吳王卧病在床虛弱難掩,咳得像是要將肺都咳出來,佳音一進屋就抱著他父親嚎啕大哭,哭得差不多了,這才抹乾凈眼淚鼻涕極小聲地抽噎抱怨:「佳音不想進宮去……」

吳王抬手揉揉他腦袋,什麼也沒有說。

站在外面的盧湛一直聽著,佳音抽抽搭搭的謹慎哭聲傳入耳,他素來冷硬的心裡也生出一些酸楚。若佳音母親還在人世,這父子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凄慘。

他抬手叩了叩門框,吳王趕緊坐起來,要下床拜禮,盧湛卻揮揮手:「用不著!」

吳王重新坐好,佳音則從床上跳下來,站直身體飛快地擦乾了臉上眼淚。盧湛看看這一大一小,不苟言笑地說道:「禪位大典也就這幾日了,一結束我便要回宣武去。朝中爾虞我詐,那群老傢伙都不是省油燈,你們爺倆要自己保重。」

這囑託非常缺乏建設性,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好講的了。盧湛素來覺得這個皇家的女婿不行,指望他跟白指望一樣,而外孫又實在太小,交代了也等於白交代。

吳王咳嗽著應了幾句,盧湛皺眉道:「快歇著,你多保重身體才是要緊事。」

恰這時,小侍來報:「上遠公主安排的大夫來了。」

盧湛聞言一挑眉,吳王因咳嗽而微微扭曲的面龐上顯出一些微妙。

「她竟還遣人來給你看病?」

吳王輕應了一聲,又對小侍道:「請大夫進來。」

盧湛一時不著急走了,負手站著,等那大夫過來。

大夫一進屋便給吳王行禮,得了回應便接過身後葯僮的葯匣子,走到床前矮墩上坐下來,要給吳王診病。

吳王一陣猛咳,將手伸過去壓在脈枕上。大夫診了很長時間,盧湛不耐煩問道:「怎麼樣?」

那大夫支支吾吾一臉的不樂觀,盧湛便不高興,大夫忙改口道:「再換個方子興許會好。」

盧湛朝下人揮揮手,讓大夫前去寫方子,又側過身看了一眼虛弱的吳王:「好好養病,佳音——」他目光落在佳音身上,只見佳音緊緊握著他父親的手,絲毫不肯放開。

盧湛嚴厲道:「得走了,別纏著你父親。」

佳音很怕外祖父,縱然再捨不得父親,也只好老老實實跟出去。

室內頓時少了人煙氣,吳王維持原先姿勢坐了好半天,直到小侍將新葯送來,他這才回過神說:「放在那吧,我過會兒喝。」

小侍將葯放在小案上退了出去。沒多一會兒,吳王下了床,端起那碗葯,走到屋子北邊,撐開小窗,將葯倒了下去。

聖人即將退位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西京每一處角落,但百姓卻還是不敢放開了議論,生怕消息不實,說錯話被內衛捉了去。

各衙門仍舊如常工作,裴渠也被困在萬年縣永遠處理不完的瑣務中脫不開身,然這日一早,宮中卻來了人,要請裴渠進宮一趟。

馬車自宣陽坊悠悠轉轉進了宮城,裴渠下了馬車隨同內侍一起往裡走。內侍沒有引他去召見臣子的延英殿,反而是帶他去了聖人寢宮。

一進殿便是撲鼻藥味,還能聽得爐上藥鍋里汩汩作響。伏天格外熱,聖人卻還蓋著被子,因是側卧著,一隻手伸在被子外,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看著有些嚇人。

他似乎已經神志不清了,裴渠伏身喚了好幾聲都未得他回應。內侍在一旁又輕喚了好一會兒,他這才動了一動,緩緩睜開眼看了看裴渠。

聖人並不打算坐起來,招招手啞聲道:「你過來。」

裴渠起身走到他面前跪坐下來,身後的老內侍則很是識趣地貓著腰退出去了。

「外面傳得如何了?」

「陛下要禪位給嗣王一事滿城皆知。」

聖人唇角微挑了挑,輕哼道:「那群老傢伙。」他聲音低得需要細辨:「不過……你那爹倒是出乎我意料。」他說著眸光瞥向寢床旁的長案,那案上只擺了寥寥幾個摺子。

裴渠順著他目光扭頭看過去:「陛下要取哪個摺子?」

聖人指了指,裴渠便伸手拿過其中一摺子。

「你自己看。」

裴渠將那摺子翻開,裡面正是裴晉安的字跡。前面洋洋洒洒浮誇地寫了一堆,最後終是點名了意圖——拜表辭官。

的確出乎意料。裴渠仍記得那晚裴晉安跟他說「仕途無父子」的話,他以為父親所有舉動不過是為了繼續往上爬,可誰想到裴晉安會在這時候提辭官的事?

「他是聰明人。」聖人說完這一句便停了停,他緩了好一會兒,續道:「留在這兒除了虛銜什麼也撈不到,還可能會面臨將來的清算。」

那他主導逼宮又是為何?莫非只是替袁太師完成畢生心愿?

聖人久未說話,他要過好半天才能恢複過來。

裴渠靜靜等著,聖人又問:「袁太師那一口氣還沒咽下去?聽說還毒殺了沈鳳閣,不過聽聞沈鳳閣屍體被偷走了,朕便不信那傢伙是真死了,眼下一定藏在哪裡養病呢。」他霍地盯住裴渠:「你知道他在哪嗎?」

裴渠張口便是瞎話:「臣不知。」

「他是當年袁太師推到朕面前,之後再由朕養出來的一條惡犬,現在想想,真是後悔莫及。」聖人長嘆出一口氣,似乎在一件件翻點過往舊事。他講講停停,說了很多,到後面更是邏輯喪盡,大概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麼了。

裴渠耐心聽他講,聽爐子上的葯沸了一遍又一遍,待他疲倦地閉眼時,案上的香早就燃盡了。

裴渠有些走神,病榻上的人卻乍然開口,問道:「知道朕為何喊你來嗎?」

「臣愚鈍,不知。」

聖人閉著眼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道:「知道裴漣君嗎?」

「知道。」裴渠斂了斂眸光,平靜地說。

「你與漣君很像。」聖人復睜開眼,將裴渠認認真真看了一遍:「鼻子、眉眼,都像極了。」

聖人講到此,裴渠面上依舊波瀾不驚,只問道:「陛下為何會提她?」

「漣君當年走得很倉促,什麼也沒有留下,消失得無蹤無跡,直到很久以後,我聽說她死了,死在了毒藥上。」他緩緩說著,稍作停頓,又補充道:「她大約恨了我一輩子,真可惜後悔毫無用處。」

「誰都會錯。」裴渠只冷冷靜靜說了這一句。

聖人看向他,有一瞬的恍惚:「她當年亦是這樣和我說——『誰都會錯,沒有關係』,可她說完這話的第二天就消失了。」這世上很多事都在原諒之外另有打算,說出原諒之辭時,興許已是失望透頂。

「陛下後來似乎沒有過多打探過她的消息。」

聖人緩緩點了點頭,他眼皮又將耷拉下去。

「裴家舊宅有個小樓。」裴渠娓娓道來,「裡面封存著裴漣君所有的遺物,從不允許有人踏足。很多年前,臣一時好奇進了那小樓,在裡面翻找了半天,找到過一些書信。那些書信零零碎碎絮絮叨叨,看落款都是裴漣君去世前一年所寫,但都未寄出。」

「寫了什麼……」

「很多瑣事。」裴渠說,「族中人都說她是個瘋子,但書信上所呈現出來的,也不過是個尋常人模樣——有愛有恨有委屈有愧疚,心思很細膩。那些書信里還記錄了一件事,提了很多次。」

聖人看著他不說話。

「她有個孩子。」

聖人緩慢又用力地咬緊了牙根,以至於神情更加難看。

「裴家沒有讓她撫養這個孩子。」

聖人神思有些恍惚。

裴渠彷彿在說別人的事,神情里無哀無喜,淡得像是遠山迷霧:「她離開陛下之前,做了一件事。陛下還記得那日吃的十逐羹嗎?」

聖人的表情變得格外難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格外痛苦。

記憶里那一碗十逐羹味道已不明朗,他只記得那天她很貼心,從未懷疑過她會下毒。

那時裴漣君已深知這個男人對權力的痴迷過了頭。他要逆天下之大不韙篡位,她讓他從此後繼再也無人。

聖人一陣猛咳,血都咳出來,而裴渠的表現甚至算得上淡漠。

他打算去喊內侍進來,甫要起身,衣角卻被人拽住。聖人用嘶啞的聲音道:「遲了……太遲了。」

裴渠掰開他揪著自己公服的手,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轉過身走了出去。

同一時間,南山費盡本事翻進了內衛府。她扮作吏卒低頭往前走,行至東邊小廊時霍地拐進去,快步走到一處小屋前,從狹小的窗戶里鑽了進去。從延英殿送來的棋盤此時端端正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