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最長的夜(下)

佳音只覺懷裡一沉,抬頭看,右羽林衛大將軍已是匆匆走了進來,一身盔甲看著格外冷硬兇狠。佳音愣愣看著,卻身不由己地被換上了衣裳,隨後又被抱離地面,在錯愕中穿過濕嗒嗒的走廊,最終被塞進了門口停著的馬車裡。

雨勢未有減小的趨勢,雨點打在車頂上發出沉悶聲響,偶有閃電,將車廂內照得徹亮。馬蹄聲噠噠噠,車軲轆拚命往前轉,佳音終於醒透了。他不知當下是什麼時辰,也不知父親去了哪裡,只能獨自一人坐在這車廂內,捧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印章,去往陌生通途。

除了佳音和一群老臣坐馬車外,其餘人等全部騎了馬,因行速太快,地上泥水飛濺得到處是,佳音小心翼翼撩開帘子,白凈的臉上也被濺了一星泥水。他抬手擦了擦,透過縫隙看外面,浩浩蕩蕩的羽林衛騎兵幾乎都在冒雨狂奔。

他很小時便格外喜歡聽打仗的故事,今日這場景,卻與他多年的想像莫名契合,彷彿自己此刻就置身戰場。

夜黑路濘,不知跑了多久穿過多少坊門,才到了昭應縣。他們進城的理由很簡單,聖人宿驪山行宮已是病危,然而卻有人妄圖趁此造反,必須立即捉凶,刻不容緩。再加上後面有李佳音這塊「招牌」,便更是師出有名,令人難駁。

城門大開,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奔驪山行宮。

而這時的行宮內,除了仍在忙碌的內侍小僕外,其餘人大多已經歇下。電閃雷鳴漸漸歇了,雨也變緩變輕柔,淅淅瀝瀝地拍打著庭院中的葉子,好像也要睡了。

聖人的寢殿內安靜得出奇,熏香緩緩燃著,氣味濃烈,卻蓋不住藥味。爐子上煎的葯已沸了三沸,咕嚕咕嚕的沸騰聲在這安靜環境中越發清晰起來。貼身內侍問了好幾遍是否要服藥了,卻得不到寢帳內那人的回應,只有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呼吸聲。

內侍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腰背佝僂著,眉心微蹙,好像在擔心什麼。

寢帳忽傳來聖人微弱的聲音:「裴御史可還在?」

內侍回:「回陛下,裴御史早就走了。」

「讓他來。」

「喏。」內侍應聲退下。

老內侍讓人去傳裴良春,可過了很久,裴良春卻是遲遲不來。

這期間聖人又問了一遍,內侍說「恐是雨天耽擱了」。沒想到話音剛落,外面驟然傳來兵甲刀劍聲,混雜著雜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內侍頓時一驚,趕緊出去瞧,甫一開門,便見黑壓壓的一群人朝寢殿這邊大步走來。

從軍服制式上看,不止羽林衛,連金吾衛亦混在其中。這時忽有一盞燈籠被舉高,迎面走來的正是一群服紫配金魚袋的老傢伙,最前面則是一個抱著黃巾布包裹的小孩子。

「何人在外喧嘩?」聖人甫從寢床上坐起,門卻登時被推開。內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看得人往裡進,低頭一看,全是黑壓壓的軍靴。

中書相公裴晉安走在前面,撩袍深深一伏,聲音沉穩有力:「裴良春有心趁虛作亂,臣等已查實,特將其捉拿嚴加拷問。」

說完,已捆得嚴嚴實實嘴裡塞了布團的裴良春便被推到了前面,並被迫跪下。

聖人隔著紗帳看外面那黑壓壓的陣勢,低頭喘了幾口氣,兩手則撐在床板上,手背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

裴 晉安說裴良春有心作亂這段話是很有心機的。謀反乃十惡之首,大逆不道,應受重判,家人緣坐更是逃不掉。如果說裴良春是動真格造反,他身為裴良春的父親,哪 怕已是高官,也免不了緣坐受死。但律法又明定了「口陳欲反之言論,心無真實之計謀,無狀可尋」的,則只將主犯流二千里而已。

這時說裴良春有心、卻並未有謀反之作為,撐死了也就是造妖書妖言罪,按律最後不過是絞殺主犯處理,家屬一律不緣坐。

裴晉安將聖人有心安排的這顆卒子一腳踢掉,自己卻毫髮無損。

聖人靜靜坐著,呼吸也愈發沉重起來。他隔著紗帳無力緩慢地說道:「裴相公只為這樣一件捕風捉影的事便稱兵宮禁,太過了罷。」

他說著垂下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氣。

「臣等死罪。」話音剛落,帳外已是灰壓壓跪了一片。可裴晉安轉而又道:「臣等縱然罪可致死,但亦是顧陛下安危而不得不為之啊。」

說得理直氣壯冠冕堂皇,一群紫皮老妖怪幾十年的臉皮全都不是白練。

聖人極虛弱地喘了幾口氣,今日出現在紗帳外的那些臣子,有些在他的意料之內,有些則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原來袁太師那一派,這些年勢頭竟到了如此地步。那老傢伙不將他提前從這個位置上踢下去看來都不會瞑目啊……

空氣中一陣凝滯,雙方的對峙似乎到了一個新階段。

聖人又道:「既已將疑犯逮住……」他頓了頓喘口氣,「眾卿可以回去了。朕今日不計較你們的罪過。」

話說完,底下卻沒一個人站起來。這時不知是誰忽碰倒了燈籠,那燈籠徹底一歪斜,竟燒了起來,霍地燃起一團火。內侍驚道:「失火了!」

右羽林衛將軍霎時起身,拎過其中一個小爐上燒沸的水壺便澆了過去。那水濺到了旁邊的佳音,小孩子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嚇得摔了懷裡的「國璽」。

那國璽笨拙地滾了一下,露出了神秘面目。

聖人辨清那東西,蹙了蹙眉,又看向驚慌失措的李佳音,說:「佳音為何來這裡?」

李佳音素來怕他,這時嚇得根本不知如何開口。聖人便說:「沒有你的事了,你快些回吳王府去吧……」

「嗣王殿下怎可再回吳王府?」尚書令這時霍地站起來,將平日里的禮儀忌諱全拋到了一旁,直截了當地說:「陛下如今龍體危矣,恐再無法入朝視事。在此危急之際,國無儲君又如何穩朝政?」

說話真是氣死人了。急個屁!聖人心裡罵了一句,卻只能心平氣和地說道:「崔相公何必著急,朕已打算立佳音為儲,那就讓他去東宮吧。」

他說話已越來越吃力,身體壞起來真是糟透了……好像誰都能蹬鼻子上臉過來踩一腳。

帶著這樣厭倦煩躁的心理,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此刻他很想躺下了,不想與任何人說話。可偏偏這群紫袍老妖怪還是不依不饒,揪住他「快要死掉」這一點又說:「聖人眼下狀況還不知能支撐到哪一日,只立嗣王為儲恐難穩局面,願陛下即刻傳位於嗣王殿下,以穩社稷順天人之望。」

說罷,深深伏地,並眼疾手快地拿出了早已擬好的詔書。

聖人簡直氣得發抖,這群老鬼、這群老鬼……

詔書準備了,國璽也在手裡,要不要朕來送印泥啊?!

人心的可惡程度永遠無法估測,哪怕是素來行事狠辣的聖人,也沒有想到他曾經信任過提拔重用過的臣子會翻臉無情地將他逼到這種地步。他呼吸越來越困難,心口疼得簡直要命,幾乎就要栽倒過去,可面對底下這樣一邊倒的局勢,他卻又不甘心。

喉間漸漸有了血腥氣,聖人竭力穩住自己,卻一句話也無法開口說。

於是尚書令將內侍喊來,將詔書與國璽,連同案桌上擺著的印泥一起讓他送進帳內給皇帝按印。

內侍這時是左右為難,卻還是硬著頭皮將東西都送進了帳內。聖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等帳簾放下,則又盯住那國璽瞧了很久。這是真的國璽嗎?他伸手碰了碰,自己卻也無法斷定。想想似乎有些可悲,在位這麼多年,見過無數傳說中的國璽,卻不知哪個才是真的。

他一個人枯坐了很久,直到帳外群臣對內侍說「陛下已蓋好了印,老內相快去取來。」

放屁!哪隻眼睛看見他蓋印了?做戲也要做得真一點!他吃力攤開詔書,見上面果然已是加好了印,便想狠狠抽底下這群老頭子幾十個耳光。

內侍哆哆嗦嗦撩開紗帳,手抓到那詔書時,聖人則也緊緊抓住了另一邊,不讓他拿走。

內侍惶恐看著聖人,那眼神彷彿在說「沒辦法了……陛下還是安心當太上皇吧……」。

聖人趁這時候將詔書內容全部掃完,看到其中寫到輔佐相關事宜簡直要冷笑。這幫老傢伙的真正目的是這個吧?冠冕堂皇的全是屁話,為的還不是自己的宦途!這麼想當託孤大臣就當罷,他屏息冷笑,將喉間血腥氣努力壓了下去。

嘗過背叛和逼迫而黯然失望的帝王,將詔書交出去時眼中全是涼涼笑意。

這幫老傢伙想得太美了。

「眾卿回去吧,這事就這樣定了。」聖人的語氣輕鬆極了,他說著甚至躺了下來,好像今日只是個小孩子的鬧劇。

李佳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出來的,反正他醒過神時就已經身在殿外。

而寢殿內重新恢複了安靜,只剩了老內侍和聖人。

聖人猛地一陣咳,都快要將心肺咳出來。老內侍趕緊上前服侍,聖人飲完葯陰森森道:「將延英殿內的棋盤送去內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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