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最長的夜(上)

再漫長的夜都會以新一天的到來而結束。驪山的清晨比起總烏煙瘴氣的長安城早晨要自在宜人得多,少了每日急急躁躁的街鼓聲,替為悠閑鳥鳴聲,站在高處極目遠眺,視野所及儘是沐在晨光中的長青松柏,百年來似乎一直都是這個模樣,從未變過。

河山比起人是更久遠的存在,就算是這樣,河山也並不能永恆。萬事萬物既生則必有消弭的一日,沒有例外。

想明白這一點,人世間的爾虞我詐好像變得毫無意義。但認為它毫無意義便可斬斷一切關係避世不碰嗎?哪有那麼好的事。

裴渠剛轉身便碰到了上遠。上遠臉上素來沒什麼表情,她看看遠山,又看向裴渠:「這麼早便到此處散心,裴少府心中有煩惱之事嗎?」

裴渠恭恭敬敬彎腰行禮:「回殿下,沒有。」

「當真沒有嗎?」上遠淡淡地問,「近來發生這麼多事,裴君心中不可能一點打算都沒有。要與我說說看嗎?」

裴渠皺皺臉,很無奈地說:「殿下想知道的,下官似乎在許久之前便說過了。」

「『殿下想要什麼樣的心,下官都沒有』那一句嗎?」上遠語氣涼涼,「如今所謂的大局似乎就將定下,裴君如果還揣著『置身事外』的打算未免太天真,不妨考量下將來的路要怎樣走,再仔細回答。」

到如今,上遠依然希望裴渠能站到她一邊,為的大概也只是那枚國璽。有國璽就能改變什麼嗎?那一塊石頭甚至比不上一支軍隊更直接有效。皇權最終只屬於有力量且能操控局面的人。

「殿下似乎很想教導下官接下來要走哪條路,但對下官來說,走現成的路則似乎有些無趣。種菜久了,下官覺得掘土挖路也不是難事。」

上遠已經徹底失了他的支持,卻還是期望能用他身邊的人來威脅他。可她還未來得及開口,裴渠已是斷了她這念頭:「殿下打探了那麼多,或許知道關於下官的一些隱秘故事,既然知道,就該明白下官可能並非良善之輩。」

他甚至微微笑了一笑,這笑容中幾乎沒有善意,連上遠看著都覺得分外陌生。她想起那些半真半假的隱秘傳聞,頭皮一陣發麻,不禁抿緊了唇,不再輕易開口。

裴渠冷冰冰地躬身告退,上遠屏息看他走遠,不由皺了皺眉。此時周圍沒什麼人,驪山的早晨彷彿更安靜了。沒過多久,裴良春便遙遙走了過來。

他見到上遠亦是很客氣地一躬身,上遠說:「裴御史不必多禮。」於是他直起身,將四周都仔細瞧了瞧,這才將試探沈鳳閣及南山之事簡略說給上遠聽。

上遠聽完低頭想了一會兒,她霍地抬頭,又問:「可確認過袁將軍家那位妾室的長相?」

「那 位妾室常年不出門,但線人昨日見過她一面,奇怪的是,她和瞿松華的長相差了太多,即便過了將近十年,也不可能徹底改頭換臉。所以……要麼是先前的情報出了 差錯,要麼是袁太師李代桃僵。真正的瞿松華,在生下袁嘉言之後,可能的確是死了。至於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便不好說。」

上遠聽著微微眯了眼。

她似乎想通了什麼,但好像又有些遲了。一直以來,她都認為沈鳳閣是聖人爪牙,以為他的立場至少是中立的,但現在看來,他卻是與袁太師一夥。而他手中的內衛勢力……

上遠想著想著握緊了拳,原本她還存了想留他的念頭,但現在——她改主意了。

裴良春瞥見她漸漸收緊的手,便猜她心中定有了打算。不論用什麼辦法,只要沈鳳閣一倒,那麼內衛組織和御史台內的權力分配必將重新洗牌。這也正是裴良春所一直期待的,他不求自己能活得長長久久,只希望活一日,便可不斷往上爬,將曾經踩壓他的人踩在腳下。

上遠面上仍是風平浪靜。她側身往回去的路上走,似是不經意般地問了裴良春一句:「聽說裴少府當年並非出生在西京裴氏本家,而是在東都?」

「那年夫人為圖清凈在東都待了一整年,回來時七弟已經好幾個月大了。」

「當年接生的人,在東都府中服侍的乳娘等等,都還能再找到么?」

「都不在人世了。」裴良春簡略地說了這一句後,反問道:「殿下在懷疑七弟嗎?」

「聽說西京裴府有座小樓,裴卿去過嗎?」

聽上遠說到這裡,裴良春已明白她要打探什麼。他回:「那裡一直被嚴封,不許任何人涉足,下官未能去過。」

「知道了。」上遠輕應一聲接著往前走,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而裴良春雖這樣輕描淡寫地將事情蓋過去,但他早在出門之前便同裴晉安告了狀,就像小時候那樣——

「七弟去小樓了。」

他還記得那年父親臉上的盛怒之色,那時候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父親將七弟從小樓里揪出來暴打了一頓,心裡快意無比。

不知道過了將近二十年,父親會怎樣處理這件事呢?

晴好了半日的天氣終在午休過後轉了陰,聖人沒有著急回朝,而宣武節帥盧湛也樂得享受驪山行宮的便利與舒適,倒是先前隨同車駕一同前來的大大小小官吏先後回了城。

衙門事務繁忙,且當朝在人員安排上又有些捉襟見肘,便容不得官吏們逍遙太久。

裴渠中午便回到了縣廨,老叔公裴光本嘀嘀咕咕說「驪山我也好久沒去啦,下次如果還有機會一定不讓你去,我要親自去」,裴渠則一邊漫不經心地應他的話,一邊忙著整理手上條陳。

而南山這時剛從沈宅出來。她今日很早便回了萬年縣,確認了一些事後趕緊告訴了剛回萬年縣不久的沈鳳閣。

她要走時,沈鳳閣喊住她,一本正經道:「若這兩日朝中發生大變動,你要記得立刻帶鳳娘離開長安。兩京之地都不要再踏足了,能回淮南是最好,如果淮南也容不下你就去河朔諸鎮吧,朝廷的手伸不到那裡。」

他沒有給過多的關照,除了有些唬人的言辭。

南山只倉促地點了一下頭,便轉身跨過門檻出去了。

走廊里的風夾雜著夏日乾燥的塵粒迎面吹來,實在迷人眼。南山圖捷徑,飛快地翻過院牆出了府,厚沉沉的烏雲便從天際涌了過來。

天色漸黯,萬年縣縣廨內點起了蠟燭,裴渠收拾好了卷宗,在吏卒的招呼聲中離開了縣廨,風越吹越急,烏雲蓄足了水已是快要壓下來,可卻分外沉得住氣,到這個點一滴雨也不落下來。

裴渠策馬奔回家,察覺不到半點雷雨將至的氣悶與壓迫感。府里依舊只剩寥寥幾人,穿過後園,路過裴渠新開闢的菜地,其中竟有一大片新栽的柑橘樹苗。淮河之北種不出甜橘子嗎?他在貧瘠番邦都能將菜園種滿且頻頻豐收。

種植一事上,他顯然已是高手。

再往前走,穿過山亭,又路過小徑,小樓便在眼前。裴渠這陣子幾乎將樓中書帛翻盡,像是翻看了裴漣君內心的某一個小角落,知道她驚才絕絕,也從她對毒物痴迷中透露出來的危險有所了解。

裴渠趁府中無人,點了小燈在樓中做最後一次整理。

外面的風聲竟有些蕭瑟可怖的意味。

長安城早閉了坊,著紫袍的年輕御史大夫,卻在猶豫了近半日後策馬奔至太師府。他到訪的架勢差點嚇到了門房小僕,於是小僕連通稟也未來得及,便硬著頭皮帶他往府里走。

雨好像隨時都要落下來,小僕總想著走快一點再走快一點,因他實在不想淋雨啊。

可沒料沈鳳閣竟走得比他還快,輕車熟路到了堂間,轉過身就往東側的院落去。小僕飛快跑上前聲嘶力竭地攔住:「台主那邊不能去啊!」

沈鳳閣倏地頓住腳步,只見小十六娘正朝這邊走來。小十六娘抬頭看看他,聲音清脆又意外地喊了一聲:「台主伯伯!」

沈鳳閣有些愣。他轉過身,竟是冷靜地同小僕說:「你去稟報太師。」

小僕及匆匆跑了,沈鳳閣則兀自走回了堂間。

而十六娘歪著腦袋想了好久,竟也跟著進去了,老老實實在下首坐著,緊張地問:「台主伯伯為何會來這裡……」

沈鳳閣沒有理她,他牙關緊了又松,手收起又放開,一呼一吸之間都透著難得的不耐煩。小僕姍姍來遲,回稟說:「太師讓台主先吃飯,吃完飯再談。」

又等了很久,飯菜送上來,其中竟還有他最愛吃的魚鱠。

沈鳳閣並沒什麼吃飯的心思,除了魚鱠什麼也沒碰。小十六娘探頭看了看,皺了皺臉小聲說:「阿爺說……吃魚鱠會……會吃死人的。」

沈鳳閣仍舊沒有搭理她。

小十六娘有些怕,便窩在一邊不說話。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沈鳳閣霍地起了身,卻聽得外面有不懂事的婢女喊道:「不好啦,太師……太師他……」

沈鳳閣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門,他步子快得簡直像風,小十六娘追在後面都快要看呆。沈鳳閣與袁家多年無來往,可他竟熟知袁太師的寢房在哪裡。在袁府一眾女眷哭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