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刺青

以裴良春對沈鳳閣的了解,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認定瞿松華與沈鳳閣之間曾有過牽連。

沈鳳閣這些年來一直獨居,不娶妻也就罷了,但他身邊連個侍妾也沒有,且從不來不去平康坊風流,私生活極其嚴謹。拋開他的古怪個性不說,難道這背後沒有點其他故事嗎?

袁嘉言那張臉是任誰看都覺得不像袁將軍的,袁家哪裡能生得出那麼漂亮的孩子?若她生母是當年假死的瞿松華,那她的生父有沒有可能是沈鳳閣?

而如果她真是沈鳳閣的孩子,那麼袁太師抑或袁將軍,又怎麼可能會容得下這個孩子在府里長大,且冠以「袁」姓?畢竟沈鳳閣與袁家多年政見立場不合,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

所以假設對袁嘉言的身份揣測都成立,那麼沈鳳閣和袁太師的真實關係則很值得一探。

這是可以下手去查的口子之一;其二,內衛耳目提到南山與瞿松華十分相像,都是記憶力超群之輩,又都是媒官,且都與沈鳳閣有牽扯,這僅僅是巧合嗎?

瞿松華當年是以媒官身份做掩護當內衛,那麼南山呢?這個謀逆親王家的餘孽,也會是梅花內衛嗎?若當真如此,她如今可是在為滅門仇人賣命,真是有趣、有趣極了。

外面暴雨已是歇了,廊檐下滴滴答答,鈴鐸聲輕輕響,有人翻牆離開了素來陰風肅殺的御史台,而裴良春坐在矮桌前,意猶未盡地盤算著他的計畫。

這時的西京城,大多數人都深陷夢鄉,可以一直睡到五更二點街鼓敲響。

南山醒得早了一些,外面天黑漆漆的,走廊里有潮氣,鳳娘還在隔壁屋裡酣睡,她彎下腰兩手撐地,熟練地將腳往上抬,飛快地擺成了倒立的姿勢,整個庭院便以顛倒的模樣呈現在她眼前。

她還記得九年前總這樣練,倒立時間久了腦子昏昏,便什麼都想不起來,有時甚至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身處哪裡,又為何倒立。

那時有人考她的記憶力,變態地把《五經正義》里偏僻生冷的章句摳掉一半讓她默出來,而她也真的只看過一遍而已,何況她那時還小,很多字甚至並不認得。不過後來磕磕絆絆總算是能寫出來,於是從此有了熱飯熱菜吃,也有棲居之所,只是每一日都食之無味,每一日都很痛苦。

有陣子她活得渾渾噩噩,像個木頭人,完全忘了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腦子裡一團漿糊時,倒立就好了,就算睜著眼睛,面前一切景物也會越變越模糊,而腦子也會徹底喪失思考的能力。

她在光線晦暗的清晨回想以前的事,不知不覺閉上了眼,再睜開時街鼓已是敲響。她恢複了站立的姿勢,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深吸幾口氣便聽見驟然響起的敲門聲。

恩?這麼早?難道是……

老師?

她被放出來後便再沒見過裴渠。萬年縣事務繁忙,且只有一個縣尉,忙一些也是應該的,只是不知那未完成的坊里圖最後畫好了沒有。

她止住思緒,低頭迅速地整了整衣裳,套上鞋子奔去門口,可一開門,卻見一年輕士子站在那,朝她微笑。

南山迅速辨出他是秘書省校書郎鄭聰,於是客套問道:「這麼早,鄭校書可有事?」

鄭聰道:「某正要趕早去衙門,恰巧路過此地,想起南媒官就住在這裡,於是……」

「某還未燒早飯。」南山言下之意,哎呀沒有早飯可以給你蹭啦。

「不不不。」鄭聰擺手道,「某是有事相求。」

「校書請說。」

鄭聰這次採取蠢笨的迂迴戰術:「某想要托南媒官說親。」

「哦。」南山應了一聲,又笑著回道:「鄭校書實在不必特意前來拜託,去長安縣官媒衙門說一聲便好,姚媒官會替校書安排妥當的。」

這話中已表露出公事公辦的疏離,卻一點毛病也挑不出。鄭聰愣了一下,卻說:「但某覺得還是托南媒官說親放心些。」

他這姿態像塊討厭的飴糖,南山知道這事一旦粘上便不那麼容易拿開了,於是索性開口拒絕:「某隻是一介九品媒,鄭校書的親事,某是不能私自接下的。諸事都有規矩,若衙門安排給某的事,某再忙也會應下。鄭校書這樣令某很為難,所以……還是先請回罷。」

鄭聰也並不笨,他聽出南山是不想跟他有什麼牽扯,於是在南山打算關門時,一時情急忍不住問道:「是因為裴少府不許的緣故嗎?」

「不許?」南山聽了簡直一頭霧水。

鄭 聰著急起來連措辭都不顧了,徑直說道:「有人同我說有關南媒官的事都要過問裴少府才行。上回我去萬年縣衙,與裴少府提了南媒官的事,裴少府當即便非常不高 興,想必是不喜歡我罷。他是與南媒官交代了『不要理那個小校書郎』這樣的話,所以南媒官才故意這樣疏離我的嗎?」

南山心想,天吶這都是些什麼事。鄭聰思量事情的邏輯是有些奇怪,可裴渠難道還要和這樣一個甫入宦海心思單純的傢伙計較嗎?非常不高興……當時該是怎樣的表情啊。

南山連連擺手:「並沒有這樣的事,鄭校書恐是誤會了。這天氣悶熱,裴少府又總是忙來忙去無人關懷,大概是剛好心情差所以遷怒了吧。」

鄭聰想想覺得也是,裴曠男內心鬱結,不高興也不完全是因為他啊。

他正釋然之際,南山家門口則又來了一輛小驢車。今日可真是個黃道吉日呀,一大早家門口便這樣熱鬧。南山探出頭去仔細看看,卻見來者是帶著帷帽的崔三娘。

南山笑道:「三娘如何一大早到這裡來?」

崔三娘走近了溫柔地回她說:「你平日里出門總是很早,我怕來了撲個空,於是便趁早過來找你。」

她說著又看了一眼鄭聰:「鄭校書也這麼早來啊?」

鄭聰雖是崔三娘父親崔校書的學生,但與崔三娘並不太熟,遂疏離地拱了拱手,卻一點要走的意思也沒有。

崔三娘無視他的存在,將食盒拿給南山,道:「給鳳娘的點心。」

南山無功不受祿,道:「哎呀這如何能收下?」

崔三娘小聲說:「我有事要你幫忙,你先收下。」

南山只好接過食盒,領著她往堂屋去。她們二人往裡走,不識趣的鄭聰竟也不甘落後,連忙跟了過去,在走廊外脫掉鞋子,一路跟進了堂屋,實在是趕都趕不走。

崔三娘在矮桌前坐好,又摘下帷帽,看南山忙來忙去地煮茶,偏頭與同樣坐好了的鄭聰道:「旬假已過,鄭校書不急著去衙門?」

鄭聰坐得端端正正,回說:「秘書省並無什麼要緊事,素來懶散,去早了恐怕連門都未開。」

崔三娘又問:「秘書省這般樣子,御史台竟不彈劾么?」

鄭聰心底哼了一聲,誰人不知秘書省就是個病坊,專給高官們養病養老,御史台再殘酷也不會去捏這顆爛柿子啊,捏完了手上全是壞汁,還要洗嘞,多麻煩。

他於是理直氣壯地繼續坐著,好像非要吃杯南山煮的茶才肯走似的。

那邊南山將茶煮好,分給他們後也坐了下來,問崔三娘道:「三娘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崔三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是等鄭校書走了再說罷,私房話這會兒不大方便講。」

鄭聰聽了,端著茶碗說道:「某會當作什麼也未聽見的。」

崔三娘覺得這人實在太不懂眼色,等了一會兒覺得不耐煩,遂直接與南山開口道:「上次在白馬寺說的事……」

南山頓時明白她的意圖,但又有些不確定,見她含糊其辭,遂問:「三娘是想問親事?」

崔三娘臉有些微紅:「是。」

南山想起裴渠說「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之後緊跟著的那句「不順眼不喜歡」,便陡然啞了口,面對殷殷切切看著自己的崔三娘,一時間不知要回什麼。

崔三娘恐怕也是猜出了一二,於是稍稍湊近些,壓低了聲音道:「我知自己好像配不上他,但……我一向很傾慕七郎的才華。我只是想問問,七郎眼下可是有別的相看對象或打算了嗎?」

南山老實地搖搖頭:「裴君近來專註縣廨公事,沒有這個時間吧。」

崔三娘似乎淺淺鬆了一口氣,沒料這時鄭聰插話道:「三娘喜歡裴少府?」

崔三娘淡瞥了他一眼,沒搭話。

鄭聰說:「雖然裴少府脾氣是壞了一些,但家世前途也十分不錯。若三娘喜歡,不如直接去與裴少府說就是了。」

這個提議倒是十分大膽,崔三娘看看南山,彷彿在問她「我到底能不能去說這話呢」。

南山似是而非地動了動腦袋,不像點頭也不像搖頭。

「想好措辭便能去說啦。」鄭聰在一旁繼續鼓動崔三娘。

「措辭?」崔三娘看著南山想了想,「屆時就同七郎說,是南媒官鼓勵我來……」

南山連連擺手:「我、我沒有這樣說過。」

崔三娘兀自笑了起來,道:「我只是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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