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小樓

延英殿內光線愈發黯,燭台根本起不到作用似的,一個個都昏昏亮著,無精打采。周圍一個內侍也沒有,靜得甚至能聽到呼吸聲。

裴渠所言並非憑空捏造,當年裴府收留孤女一事雖沒有到諸人皆知的地步,但如何也瞞不過聖人的耳目。且因他當時是從淮南歸來,那小女孩的身份便更是值得懷疑。

多疑的皇帝自然不會這樣輕易放過疑點,查出真相來卻也沒有完全捅破,而是升了裴渠的官階,允他借一身緋,讓他去番邦小國待著。明眼人都知道這意味著失信與被放逐,理由也不過是「裴渠之前與諸王走得太近,雖未查出切實的謀反證據,但教訓必須給」。

事實上朝歌本可以成為「裴渠存有二心」的有利證據,但聖人卻並未揪著這點不放,而是默許了朝歌的存在,變相流放了裴渠。

裴渠去國離家,朝歌下落不明,這是當時大多數知情者所知道的後續。於是此後很多年,世上便似乎沒有一個叫作朝歌的小女孩了。

而這時候,裴良春卻要將此事翻出來,以極惡劣的姿態舉報。聖人則完全依照他的意願,將南山抓起來,一副將要審問且不打算放過的模樣。

在帝王之位上待久了,做戲也變成了信手拈來之事。只是今日演這樣一出,不僅打臉,並且毫無意義,明明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又要擺出興師問罪的姿態來呢?因為聖人篤定裴渠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主動找來。

哎呀,他似乎很久沒有與他聊上一聊了。聖人於是接了他的話回道:「朕年紀大了,以前的事記不清楚難道不是再尋常不過?何況,當年不計較,現在就不能計較?」

「『若你有本事去番邦小國待上個三年五載朕便什麼都不計較』,難道不是陛下的原話?」裴渠已不想再廢話,「陛下若記性已不如當年,臣定盡職盡責提醒陛下。」他說著竟從袖袋裡摸出了一張布帛。

那布帛上寫的正是九年前荒唐的「君臣約定」,其實嚴格說根本做不得數,但裴渠一本正經拿出來,且當成了「鐵證」以此護身,可見這君臣二人之間,似乎存了某些微妙的關係。

不論是諸王作亂前還是後,不論裴渠做了什麼,聖人對他似乎總是又縱又恨。縱是顯而易見的,恨也是可以擺到明面上來說的,所以君臣關係也變得十分奇怪——一邊掛了他的答卷炫耀大國得賢之美,另一邊又恨得牙痒痒,將他趕出去讓他吃盡苦頭。

偏偏裴渠在很多事上油鹽不進刀槍不入,又因為如今並不怕死,底氣竟然足得誇張。

君臣因為這一張布帛對峙了好一會兒,聖人也確認他實在是個不怕死的傢伙,便不再兜繞圈子,直截了當道:「交出國璽,朕什麼都不會再計較。」

「沒有國璽。」裴某人斬釘截鐵地說。

「放屁,國璽就在你那裡。」聖人對睜眼說瞎話的裴渠張口就罵。

「國璽在陛下自己手裡,臣怎麼會有?」

「裝屁個糊塗,我說的不是那個國璽。」罵戰總是不擇措辭,聖人再一次強調:「交出來!」

裴渠沒有立即回話,堂堂正正地沉默著。

國 璽一事,要從聖人奪位說起。那年他奪得帝位,正欲登基,國璽卻不翼而飛。「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皇權神授,講究正統合法,國璽於一國之君而言,重要程 度不言而喻。但因登基大典在即,遂只好令工匠重造國璽。之後登基種種雖還算得上順利,但舉國上下,卻時有繼位不正的說法,究其理由也大都在傳國玉璽上。

後來種種謀亂,尤其是諸王連謀那一次,更是聲稱「傳國玉璽在手」,故而要匡扶正統,以制叛亂。但隨著諸王作亂被鎮壓,便再沒了國璽的下落。

大約是年紀大了的緣故,聖人對所謂傳國玉璽的執著竟然深了起來。他這一生極少被肯定,雖以強權鎮壓著一切言論,但死後呢?梟雄遲暮,也會有不能免俗的顧慮,好像沒有那隻玉璽在手,死前沒有能用過一次,便算不得真正的帝王。

裴渠能理解一個老人家固執的心思,但他抿唇沉默過後,卻是潑了一盆冷水:「傳國玉璽也許早就沒了,各朝流轉萬世千秋,不過是個笑話。既然其他人能造,陛下也能造。國璽不過一介死物,與天命當真有關係嗎?」

聖人唇角微動了動,他心中各番滋味很難再與人說。九五之尊的孤獨,他是坐到這個位置才懂。

他也曾很看得開,但年紀越大,想不通的事竟越來越多,因為身體的逐漸衰頹而逐漸產生的無力感和失控感,令他早年間雄霸天下的氣勢已消退了不少,如今竟然也憂前慮後起來。

「你屁話總是最多,這些話統統塞回肚子里,將國璽交出來才是正事!」聖人不耐煩地說。

「且不說國璽不在臣這裡,就算在臣這裡,何必這樣逼著臣交?陛下的方法不是很多嗎?」

他說話越發放肆,聖人卻根本不能奈他幾何。

雖 然棋局進行過程中,互相制衡必然存在,但大多數時候也有主被動之分。很明顯,這局棋中,裴渠佔了上風。因他不怕死,就算拷問他,依他的性子也絕不可能交代 國璽的下落;而如果想用南山相威脅,那這隻禽獸必然會說:「既然陛下篤定國璽在臣這裡,要用朝歌性命來逼的話就儘管試試。陛下傷朝歌一根頭髮,臣立刻就毀 了國璽。」碰上熱愛玉石俱焚的傢伙,再好的棋都是白瞎。

投鼠忌器。聖人今日領教了他的真實想法,亦愈發篤定他是知道國璽下落的。

南山在聖人眼中此刻只是一顆沒什麼用處的棋子,他緩緩放下手中一顆已經把玩了許久的棋,看裴渠仍舊以最初的姿態俯身站著,靜靜地吸了一口氣。

那眉眼中一股努力壓制的邪氣,真的是……和她很像,果然是因同樣姓裴的緣故嗎?

裴渠不動聲色地站著,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姿勢吃力,他總是這樣,在對峙一事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天賦,從來不會累不會倦。

而聖人與裴渠僵持這麼久,已到了快服藥的時辰,便有些撐不住。

但他卻沒打算這樣輕輕鬆鬆地放過他,言語寡涼又陰毒地說:「你來之前朕已經審過了那個小丫頭,那孩子真是可憐極了。不過朕認為更可憐的似乎是你。」

他唇角冷峭笑意越發明顯。其實在得知南山吃不出味道之後他就這樣笑過,只是這時候當著裴渠面說這話似乎更加解氣,於是笑得也更為陰毒。

裴渠從那聲音中感受到了惡意,將寫有「君臣之約」的布帛收進袖袋裡,往後退了一步,行禮拜道:「時辰不早,請容臣告退。」

聖人壓制住胸腔中一股血氣翻湧,簡截了當地丟了一句「滾吧」就讓他離開。

因天色已晚,裴渠出了丹鳳門只好宿在光宅寺中過夜。他心中挂念著南山,卻並沒有前去光宅坊西北角金吾鋪探望的打算,儘管他知道南山現在很可能就在那。

關心則亂,在當前局勢下,一意孤行地要靠近她,或許適得其反。他冷靜地想了一想,先前種種,不過是因為不想讓她再受傷害。若這一條都做不到,他又如何能無視她的想法與意願行事呢?

深夜涼風湧進光宅寺走廊里,一解白日里的燥熱,天空漆黑,見不到星月,好像又將下雨。檐角懸掛著的鈴鐸聲音動聽悅耳,叮叮咚咚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像是在驅趕深夜裡無處可歸的魂。

偌大西京,甚至整個國家,在這一派海晏河清的景象之下,遍地是殺戮,從未停過。

南山被抓進去一事,很少有人知道。鳳娘只是嘀咕幾句擔心之辭,衙門裡的媒官同僚也只說「南媒官真是奔波不停啊為台主說親一定很累吧」,鄰居娘子則是曖昧地說「是住到裴郎君家去了嗎」……總之,天下太平,南山也毫髮無損。

但她心裡清楚,事情可能只是個開始。她站在太陽底下有時候自暴自棄地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在這裡喘氣活著,性命與將來便永遠被控在旁人手裡。她手腳無鐐銬,可這些年從來都沒有自由過。

太陽露了會兒臉又慢慢地躲進雲後,天地之間一派陰沉逼仄的意味,更有妖風裹挾著涼爽之氣,自東南方向來。蟬鳴聲漸漸偃旗息鼓,蠛蚊蠅蟲胡亂低飛,山亭水澤下的鯉魚則紛紛探頭吐泡,細長的柳樹枝條無法自控地隨風擺,正值旬假,裴家舊宅里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天氣太悶熱,一家老小都去了別院避暑,而裴渠則慢騰騰地路過山亭,再繼續往北走。裴家舊宅建於多年前,那時裴渠、甚至連裴晉安都沒有出生,這府被擴建改造過很多次,秘密數不勝數,西北角落更是成了一家人的禁忌。

西北角有一口深井,曾經死過人,且因為地勢的關係,常年陰冷,非常駭人。裴家孩子們從小便被告知那地方是有鬼魂出沒的地方,靠近深井,可能就會被溺水鬼拽下去。

因此西北角被冷落至今,很少有人造訪。西北角有個小樓,裴渠幼年時去過一次,但父親知道後便暴打了他一頓,從此他也就再未踏足過。今日家中幾乎無人,他一路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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