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謎

金吾職司京都諸街治安,平日里各司法衙門抓人出面的也大多是金吾衛。這會兒幾個金吾衛自光宅坊西北角鋪朝這邊氣勢洶洶殺過來,只有裴良春一人心知肚明,其他人包括南山在內都有些錯愕。

等諸人都回過神來,金吾衛已是下馬將南山抓住,幾個魁壯大漢在這大庭廣眾下制住她,連抓人緣由都未陳,便押著南山要走。沈鳳閣彷彿已是明白了這其中情委,涼涼瞥了一眼鎮定如常的裴良春,繼續喝他的烏梅飲。

他身為台官之首,在外人眼中和南山不過是點頭交情,若這時出面反而會遭麻煩。

裴良春自然也不會出面說話,而徐妙文因存了一些鬼心思,故這時也當做什麼都沒看到。幾個大人繼續淡定地吃吃喝喝,反倒只有小十六娘擱下筷子霍地站起來,充滿正義感酷酷地說:「金吾衛抓人連緣由也不必給了嗎?!為何要抓我姊姊?」

金吾衛顯沒將這種小孩放在眼裡,二話不說押了南山就走。南山掃了鋪子里眾人一眼,未做反抗,一言不發地由著金吾士卒將自己押走。

小十六娘一時間急死了,她跑出鋪外大聲嚷嚷道:「我姊姊是大好人!為何要抓我姊姊?!」

可金吾衛走得比誰都快,十六娘哪裡喊得住。她著急嚷了半天,也只有旁邊鋪子里的人探出頭來瞅瞅她,大多是事不關己的狀態。

金吾衛抓人這等事不算稀奇,這些年莫名其妙被抓進去的人多了去。往往只要內衛告了密,或是有人舉報,便很有可能被抓。故而人們對街上這位喊冤的可憐小姑娘最多也是施以一點同情,沒人會多事伸援手。

小十六娘很早前便聽阿爺說過人世冷漠,今日則是第一次切身體會。她不再喊了,傻獃獃站著,被烈日晒得有些懵。偶有馬匹從她身邊疾馳而過,差點點就撞到,小丫頭卻一直望著街盡頭,好像她南山姊姊很快就會折回來。

徐妙文有些看不下去,扭了頭朝外喊道:「那小孩,快回來!」

小十六娘沒聽見他喊,徐妙文於是霍地站起來,走到外面將小十六娘攔腰抱回來,將她往矮几前一放,道:「你到底是誰家孩子?南媒官真的是你姊姊嗎?」

小十六娘回過神來,冷酷地看著徐妙文,不說話。

徐妙文簡直怕了她這眼神,忙好言解釋:「我沒惡意,也並非好奇。只是你一個小孩子,跟著南媒官出來,這會兒她又被抓走了,你一個人要怎麼回去呢?」

小十六娘認路的本領很差,立刻服了軟,看看徐妙文,又小心地瞥了瞥事不關己的沈鳳閣,道:「不送我也沒有關係的……我可以問路問回去……」

沈鳳閣喝完烏梅飲起了身:「是時候回衙門了。」

裴良春連忙也跟著站起來,徐妙文急忙忙嚷道:「台主不管這個小丫頭了嗎?」

沈鳳閣疑惑地蹙蹙眉:「為何要管她?她和我有關係嗎?」

徐妙文差點脫口而出「這是你家女兒你不管誰管」,不過他還是很理智地說:「顯見這個小丫頭是沖著台主來的,跟南媒官到這裡大概是為了看看台主?所以台主還是行行好將她送回去算了。」

「沒空。」沈鳳閣冷冷地說。

徐妙文暗哼一聲,轉頭就告辭,索性不管這檔子事了,沈鳳閣還能真將小丫頭丟在這鋪子里?

可他全沒料到,沈鳳閣也是立刻就走,管也不管小十六娘。徐妙文走在路上回頭瞅瞅,略有些不忍心,正要折回去時,沒想到沈鳳閣卻先行返回了鋪子。

沈鳳閣居高臨下看看小奶娃:「你是誰家府上的?」

小丫頭仰頭瞅瞅他,說:「我是、是太師府上的。」

「袁太師?」裴良春反問了她一句。

小丫頭點點頭。

都知道袁太師與沈鳳閣不和,這下看來完了,小十六娘大概只能在這地方坐著等天黑了。可沒想到沈鳳閣竟說:「先帶你去衙門,過會兒讓人送你回太師府,可好?」雖然說話是一貫的冷酷,卻到底也有些管了閑事的淡淡溫情。

小十六娘於是站起來,跟在兩個穿公服的大人後面往衙門裡去。穿過景風門,路過左藏外庫院、少府監、禮部南院、吏部選院……還要繼續往前。小丫頭兩條短腿邁得飛快,出了一額頭的汗,累得氣喘吁吁,前面兩個大人卻絲毫沒有要拉她一把的意思。

直到往南拐進承天門街,路過右領軍衛,看到了宗正寺,再往前走才到了地勢險要風水差極的御史台。

小丫頭在門口站定,被御史台一貫的冷臉和肅殺之氣微微鎮住。路過辦事的御史台供奉涼涼掃她一眼,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小十六娘好像有一點點緊張,看沈鳳閣進了門往公房去,連忙就要往裡跟,卻被裴良春給攔了下來。

裴良春難得溫言道:「台主的公房不是隨意進的,你在那邊公房等好嗎?」

小十六娘警覺地看看他,點點頭。裴良春於是帶著小丫頭進了西側公房,這時公房都卷了帘子,有涼風吹進來,還算是宜人。幾位小官正坐在高足案後辦公,見來了個小孩子,一個個無動於衷,繼續幹活。雖然表面上都是一副「好奇心喪盡」的模樣,但內心都快嘀咕瘋了。

「是台主家女兒吧!」、「沒錯吧一定是台主家的私生女」、「長得太像了!」、「天呢台主是帶私生女來工作了嗎?」、「台主居然也有過女人……連女兒都有了……」如果御史台公房允許嚼舌根的話,此時將是一場瘋狂的討論會。

可一陣肅殺涼風吹進來,除了可以聽到外面檐角下懸著的鈴鐸聲音,便只剩了翻動紙頁和書寫聲,公房內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小十六娘很想找個人問問事,對於司法,她幾乎是一竅不通的。在她的概念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隨隨便便抓人,若什麼名目都沒有,是不是可以找人將姊姊救出來呢?她安靜乖巧地坐在角落裡,周圍的台官們內心卻又是一陣狂嘀咕。

「台主家女兒好乖!」、「這樣可愛乖巧怎麼可能是台主生出來的?」、「天呢眼神和台主有點點像,酷酷的。」、「頭髮軟軟的好想揉一揉」、「眼睛真好看!」諸如此類。

御史台官們就這樣度過了極沒有效率的一個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飯時分,一群人有秩序地往公廚去,還忍不住回頭瞅瞅仍待在公房內的小十六娘。

小十六娘見人都走光,剛要站起來,就見裴良春走了進來。裴良春道:「十六娘餓了嗎?」

十六娘點點頭。

「帶你去公廚吃飯可好?」

十六娘自知寄人籬下,於是沉默地點點頭。

趁四下無人,裴良春又問:「十六娘的阿爺是袁將軍嗎?」

十六娘又點點頭,但心頭已起了疑。這個人問她父親是誰做什麼呢?她對裴良春頓時多了幾分警覺,導致後面裴良春再問她諸如「十六娘是哪年生的呢」、「生辰是哪日呢」這樣的問題,她都一概模模糊糊回了,裝得像個小傻子。

不知不覺已走到御史台公廚,裴良春便放棄詢問,帶她進去後安排她坐下。小丫頭抬起頭,這才看到早已到了公廚的沈鳳閣。

沈鳳閣坐在上首,底下則是規規矩矩坐了御史台眾官員。自開國以來,各衙門便自辟公廚為辦公官員提供伙食。因沒有統一規定,不同衙門的公廚風格也是大相徑庭。

譬 如大理寺,用飯的地方牆面上全部寫滿律條,讓人吃飯的時候也不忘鞏固專業知識;而御史台公廚,則是出了名的嚴肅清冷,一群人規規矩矩坐好,吃飯前要等著台 主訓話,訓話完畢再由眾官員簡明扼要地交代上午的工作成果,這之後才能動筷子,且吃飯過程中不許交頭接耳不許中途退席不許笑,全部都只能板著臉。

令人抑鬱的午飯對台官們來說簡直是煎熬,而頭一次來蹭飯的小十六娘卻覺得有趣。有趣歸有趣,她心裡到底是存了心思,故而一頓飯吃下來,一張臉還是垮著的。

得快點回去告訴祖父,才能有辦法將南姊姊救出來吧?

御史台官員都散得差不多,小十六娘站在門口正眼巴巴候著,見沈鳳閣出來,立刻抬了頭,小心地說道:「能將我送回去了嗎?」

沈鳳閣直接繞過她就往前走,小丫頭噠噠噠跟在後面走得飛快,就要忍不住抱怨時,沈鳳閣驟然停住了步子。小丫頭抬頭一看,咦?有車子!

沈鳳閣偏頭看看她,一貫冷冷地說:「現在要回去嗎?」

小丫頭猛地點點頭。

於是沈鳳閣將她拎上了車,緊接著也坐進車內,小丫頭錯愕道:「台主要送我回去嗎?」

沈鳳閣沒有理會她。他有事要去一趟萬年縣,既然順道就帶十六娘回去。

小十六娘得不到回應便窩在角落裡自己待著,午飯吃得飽飽這時也困了,頭如小雞啄米卻也不敢睡,於是剛磕下去又醒醒神坐正。

沈鳳閣偏頭看看她的臉,下意識地抿了抿嘴,竟是問出了與裴良春一樣的疑問:「你阿爺當真是袁將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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