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金吾衛

裴渠不大記得昨晚是如何結束對話的,因為南山的舉動讓他驚得簡直喪失口舌辯駁的本事。而且那湯藥的苦味,在嘴裡似乎一直未能散去。他想了近乎一宿,也只能得出一個「學生因他近來的種種行徑感到不高興」的結論。

依稀記得昨晚他學生義正言辭說了諸如「老師大我九歲,實在是年紀太大了,沒有什麼話可以談」、「身為老師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說嫁娶這樣的話」、「老師對朝歌感到歉疚沒關係,但不要扯上我」、「我很忙,請老師以後不要再這樣了」等種種有違尊師之道的言論。

然後她就很瀟洒地起身走了,只留了一隻空碗和整夜的疑問給他。裴渠大概沒有想到這件事竟能到失控的地步,深刻反思過後,像是被冷水澆清醒了一般,早上起來竟平靜了很多。

「因為知道她就是朝歌無疑」,所以很多判斷和行為都出現了不恰當的偏差,因而惹得她生氣。

朝花多露,太陽出來露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蓮花花苞還在缸中靜靜呆著,經過一夜努力也沒能盛開。只是早晨不開的蓮花,這一天大概也不會再開了。太師府中這時到處是忙碌的小僕,有人將早飯送來給他吃,他隨口問一句:「南媒官可還在?」

小僕說:「南媒官有事走了,哦,還帶上了十六娘。」

「知道去哪裡了嗎?」

小僕搖搖頭說:「不知道。」

哪裡是不知道,分明是裝傻充愣。裴渠未再追問,趁著吃早飯的工夫思量片刻,認為南山可能是故意避開他,所以出了太師府也未去找她,而是徑直回了萬年縣廨。

數幅長卷放在公房高足案上,展開來就是萬年坊里譜。裴渠取過最上面一卷,一點點抹平攤開……還剩一個坊就全部畫完了。

這些長卷匯聚了一大一小禽獸的努力。南山在這件事上付出的精力自然不是含糊的,她想幫他一把,也確實幫到了他,何況這期間兩個人合作也算愉快,甚至頗有些心意相通的默契。

裴渠將長卷收好出了門,裴光本捲起公房的帘子,偷偷摸摸朝外看了一眼,小聲嘀咕:「這個臭小子果然盯上小山山啦,真是要命吶!」

「裴少府真是不嫌自己年紀大!」旁邊的年輕書吏憤慨說道,「都快三十了,就該找年紀相當的嘛!」

裴光本扭頭一瞪:「我家小山山就算不嫁給那個臭小子也不會給你的,你快一邊歇歇吧。」

書吏不服氣:「裴明府此言差矣,南媒官又不是裴家的孩子,明府有權管嗎?」

「哼。」裴光本冷哼一聲,「說得好像我不管你就能將小山山追過來似的。」他毫不留情地指了指下屬寫的公文:「看看你的字!這麼爛!怎麼配得上!」裴光本霍地站起來,一揮衣袖扭頭走了。

他在思考要怎樣破壞這兩人關係之時,南山則正在光宅寺外等著,身邊還多了一個小男娃。

小十六娘穿了她堂弟的衣裳,正兒八經扮作個小子,跟著南山在光宅坊等常參結束。

光宅寺與丹鳳門相鄰,是朝臣早上等宮門開的地方。而光宅寺外的這條寬街,則又是群臣下朝各回各衙門的必經之路。

原本南山是不會帶她出來的,可耐不住小十六娘甜到膩的奉承和請求,再加上太師默許了小丫頭的行為,於是南山只好硬著頭皮將她打扮成小子帶出來。

這時辰廊下餐已經結束,常參官們陸陸續續出了宮回各自衙門。街上有馬有車,偶爾見得幾匹曠達又窮酸的驢,以及穿著公服氣派又體面的官員們。

偶有常參官廊下餐沒吃飽,跑到街上來買食揣去衙門吃的,但也都是偷偷摸摸快速進行,生怕被御史撞見了參一本,說些甚麼「聖人賜食不好好吃,非要去吃外面的差貨」的討厭話。

小十六娘探著腦袋往鋪子外瞧,還是有些怯意。她手裡抱了一杯涼飲,因日頭很毒,她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汗。南山探過身去拿帕子給她擦擦額頭,說:「十六娘不要再往外探頭啦,曬得臉紅滿頭汗便不好看了,會被黑心台主嫌棄的。」

「本官在南媒官眼中很黑心?」

涼爽如寒冬朔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南山聞聲心裡立刻咯噔了一下,她頭也不敢回,就看得小十六娘一臉疑惑地仰頭望著她身後的人。

小十六娘好像忽然想明白了,於是霍地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將涼飲遞過去,說:「我還沒有喝過,就、就送給台主……台主伯伯喝……好了。」

她說話磕磕巴巴顯然沒了平常的底氣,可伯伯兩個字卻叫得絲毫不含糊。

沈鳳閣顯然看不上小孩子遞過來的涼飲,在矮桌另一旁施施然坐下,這時南山才聽出來,後面還有一個人。她神色不能算輕鬆,因她從清淺又故意的咳嗽聲中辨出身後另一人是裴良春。

裴良春並非常參官,出現在這裡正是為了揪某些官員的不當行徑,沒想遇見沈鳳閣。沈鳳閣說天氣太熱想喝涼飲,身為屬官,即便對上官再怎麼看不順眼,也只能老老實實跟著一道去喝涼飲。

真是無巧不書,還沒走幾步,兩人便同時瞧見了坐在鋪子靠外的南山。沈鳳閣徑直走了過去,裴良春靜靜跟著,直到走到她身後,聽得她那句「黑心台主」的稱呼,沈鳳閣才輕描淡寫地發了話。

然後南山就像只縮頭烏龜一樣,一言不發,好像犯了大錯。

她素來不習慣大庭廣眾之下見沈鳳閣,上上次是在官媒衙門,上次則是在芙蓉園宴,這次……旁觀的人又多了個裴良春,她簡直如臨大敵。

可這還沒完,裴良春剛剛坐定,不遠處又飄來個聲音,正是徐妙文。

「稀奇啊。」徐妙文也走過來坐下,將公服抹平,抬首接著道:「御史台都能出來喝涼飲了,某等喝一盞不會被參罷?」

徐妙文說完欠揍地翻了個白眼,這白眼顯是翻給裴良春的。他最看不起裴良春平日里一副「仗勢欺人」、「假公濟私」的模樣,於是今日趁機出出氣。

小十六娘皺了皺眉。她原先想若只是南山姊姊在也沒什麼,可眼下來了這樣一大堆討厭的大人,真的是很令人不爽快呢。

徐妙文迅速瞥了她一眼,完全無視了她小子裝扮,與南山道:「喲,南媒官帶私生女出來喝涼飲嗎?還是來帶孩子找爹爹?」

這玩笑引來三個人的不爽,一是南山,二是沈鳳閣,三是忿忿的小十六娘。十六娘很節制地瞪了他一眼,很冷酷地說:「官人叔叔不知道言多必失、說錯話甚至會被彈劾的嗎?」

徐妙文瞬時憋住。

他迅速想了想,這丫頭是沈鳳閣的女兒吧!一定是的!

天呢,老處|男竟然有個這樣大的女兒!他努力辨了辨眉眼,居然還長得、長得很像……

連裴良春都看了過去,他看了幾眼又坐正,心想這事倒是可以深挖一挖,說不定沈鳳閣當真有個這樣的閨女藏在外面不給人知道咧!

沈鳳閣的臉色倒是最正常,他很漠然地看看那個眉清目秀分外可愛的小丫頭,跟在一旁等了多時的店家說:「一盞烏梅飲。」

「酪漿。」裴良春。

「桑葉飲!」徐妙文。

「烏梅飲……」南山看看面前空掉的杯子小心地說。

而小十六娘低頭喝了一口涼涼酪漿,不知足地說:「我想吃一碗冷淘。」她說著話就眼巴巴地看向沈鳳閣,沈鳳閣冷冰冰地將錢擱在矮桌上:「小碗槐葉冷淘。」

「我想吃大的。」小十六娘低頭啃杯沿,悶悶地說。

「大碗槐葉冷淘。」沈鳳閣又加了一個銅板。

店家立刻去忙,而小十六娘低著腦袋繼續啃杯沿。徐妙文扭頭看看她,不要命地問道:「到底是誰家孩子啊?」

小十六娘冷酷地回他:「官人叔叔知道這個又沒有好處,好奇心太重都會倒霉。」

徐妙文憋住,努力憋住。桑葉飲啊快來吧,讓我降降溫,不然我就要和這個小孩子死磕到底啦!

所幸涼飲及時登場挽救了局面,而小丫頭則抱著一大碗的槐葉冷淘大口大口吃著,那架勢活脫脫像只惡鬼。早上她乳母喊她吃飯,可她死活不肯空著肚子就跟著南山出了門,這會兒自然已是餓得不行。

於是幾個大人就看著一個小孩子豪爽地吃著綠色鮮爽的冷淘,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沈鳳閣先開了口:「南媒官在芙蓉園宴上說為本官選定了一位合適的千金,本官到現在還未聽得任何消息,難道是誆人的嗎?」

南山內心哀嚎不迭,台主啊,那是臨時託辭,您聽不出來嗎?現在左有徐妙文,右有裴良春,這種場合就不要出這樣的難題給我做啊!

「姊姊給台主伯伯說了人家嗎?」小十六娘一邊吃著冷淘一邊抬頭問。

「某……」南山注意到各方投過來的目光,內心在迅速地編造著謊話。

可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街上忽響起馬蹄聲。徐妙文探頭一看,陡然蹙眉,金吾衛這般來勢洶洶,是要?

「在那!她在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