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卒

裴良春幾乎是屏息等著聖人發話,他今日也是狠狠賭了一局,可沒想到聖人竟是將他往坑中再推了推,他差點就要跌在坑中爬不起來了。

心突突突跳著,聖人卻一直沉默。裴良春看不到他的臉色,心如擂鼓只能更慌。聖人眸光涼涼地看看他,從他按在茵褥上的微微發抖的手看出了他的心虛,便再無興趣留他繼續下棋。

同樣都是裴家人,裴晉安與裴渠都要比眼前這隻走狗沉得住氣。裴良春雖然看著狠毒,卻是急功近利藏不住的人,這樣的人當卒最合適,只要將他推過河,便讓他拼盡全力廝殺即可。

可聖人這時候卻也不會這樣輕易放過裴良春,他將棋盤上所有棋子一顆顆悉數收進罐子內,讓裴良春熬足了時間,這才發話道:「此事朕會詳查,你就暫先退下吧。」

一句話好像是簡單打發他走,但細究卻又不是。

聖人聽他提了此事,卻不想聽他解釋是如何判定了南山的身份,而是打算自己去查,這其中區別便大了去。要知道裴良春在來之前便已準備好了一整套的說辭,且打算將沈鳳閣「幫南山改頭換面,替她偽裝身份」這種事都說出來了,可眼下都是沒了開口的機會。

於是他忐忑不安地「喏」了一聲,頭也不敢抬,悄無聲息站起來,弓著腰小心翼翼退回去了。

聖人唇角略閃過一絲譏諷之意,拍拍手召來內侍,道:「讓佳音回去歇著,明日暫不必來了。」

「喏。」內侍應聲連忙趕去前面。李佳音站了兩個多時辰,已是真要站不住,他遙遙聽得內侍的腳步聲,兩眼一黑忽栽了過去。

所幸只是曬久了中暑,稍作診治小傢伙便又好了,但瞧著還是有些虛。因他不能在宮內過夜,趁時辰還早,內侍便急忙忙將他送出去。

出 了宮門往西穿過延喜門便是東宮,橫街兩邊是極高的石牆,頗有些壓迫和肅殺之感。李佳音悄悄往外探看,最後又將腦袋縮了回去。東宮對於一個孩子而言,不是樂 園,倒更像一座監牢。沿著長長步道拾階而上,最終就能接觸到帝國權力的核心,而台基上那巍峨建築,高出橫街石牆一大截,遠遠看著,檐角似要戳破這傍晚時分 的天幕,硬生生划出一道血來。

權力的更替,好像總要見見血。會是誰的血呢?李佳音不知道。

這時辰的西京居民通常都很忙,巧婦生炊,路人趕著回家,小兒女等著吃飯,還有巡街的縣尉在忙著給徒弟抓藥。

藥鋪關得只剩了一扇小門,裡面貿一看黑洞洞的。葯僮點起了燈,火苗蹭蹭蹭旺起來,堂內還是不甚明朗。隔著黑油油的櫃檯,裴渠將藥方遞過去,道:「請儘快。」

他一轉頭,卻瞧不見南山的身影,他連忙朝外走兩步,叮囑道:「不要走遠。」

南山這時靠門站著,看街上路人急匆匆奔走,聽街鼓咚咚,心中則掐算著時間。她算算已是來不及,便轉過聲朝里喊了一聲,道:「老師明日再給我罷,我要先回去了,鳳娘還等著我呢。」

她說完牽了馬就要走,可還沒來得及上馬,就見裴渠從窄門裡沖了出來。她一愣,裴渠已是控制住了她的韁繩,問她:「你諱疾忌醫嗎?」

南山搖搖頭說:「沒有,學生只是要回去了。」

她一臉無辜,裴渠便頓時沒了脾氣,但也不再進藥鋪,守著她一道在外等。

這陣子裴渠找人給她看病,南山總是推三阻四。今日好不容易勸服她去看了西京名醫,拿了方子過來抓藥,可她也總是心不在焉隨時要走的模樣,實在令人不得不生疑。

街鼓聲又響了幾聲,南山竟不著急了。左右不能光明正大趕回去了,也沒甚麼好急,只是她今日並不怎麼情願翻牆。

葯僮慢蹭蹭地終將藥包送了出來,南山接過那藥包道了謝,隨即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她在西京火紅夕陽中飛奔,姿態竟像是所向披靡的無敵勇士。裴渠追在後頭喊她慢一些免得撞到人,可她卻如矯健騎兵般恣意騎得飛快。

風從兩邊掠過,還有些細小塵土,南山閉眼又迅速睜開,忽然勒住了韁繩。

坊卒們無情地鎖上了坊門,哎,就差了一步。

她調轉馬頭,裴渠也是跑到了她面前。兩隻馬靠得近了,彼此耳鬢廝磨,馬上的師生二人卻在暮色中對峙著。

南山忽然翻身下馬,和顏悅色道:「老師帶著馬去住邸店吧,我等天黑了就會想辦法出去的。」

「先吃飯。」裴渠迂迴地拒絕了她這個提議。雖然他知道她身手非凡,但翻來翻求萬一被抓住可不是好玩的。

南山肚子早已空了,想著在坊中尋個食鋪填飽肚子天也剛好黑下來,遂答應了。兩人各自牽了馬正要走時,坊門口卻忽有了動靜。回頭一看,坊卒正著急忙慌地開門。南山一眼就瞧出了緩緩駛進來的那輛擁有特權的馬車,正是歸袁太師所有。

袁太師這時從坊卒手中收回金魚袋,也恰好從小窗瞥見了裴渠師徒。

老傢伙微笑著撩開車帘子,同裴渠道:「雲起回不去了吧?」

裴渠道:「回太師,晚輩沒算好時辰,的確是回不去了。」

袁太師和藹地邀請道:「去老夫府上坐坐?」

裴渠看看身邊的南山。

袁太師心領神會:「南媒官也一道去吧。」

南山對蹭飯一事並不排斥,何況上回沈鳳閣與她透露說袁太師其實是他恩師,若她將來有事還可以找袁太師幫忙。於是她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袁太師清楚自己的底細。面對知道自己底細的人,警惕都是無用功,不如順其意。

她俯身道了謝,袁太師放下帘子,按住鬍子,馬車便悠悠往前了。

師生二人也緊跟其後,不慌不忙地一起到了太師府。

天已徹底黯下來,太師府里燈籠悉數都點亮。太師先行進去,客人則由小僕領去吃茶。待那邊主人換衣收拾妥當到了中堂,執事這才將二人領過去。

飯菜陸陸續續端上來,坐在下首的南山等太師和老師都動了筷,這才埋頭吃起來。袁太師時不時瞥她兩眼,這丫頭如今終於長硬了翅膀,不再是不堪一擊的小朝歌了。

李家難得會出這樣的奇才,只可惜……

袁太師心中嘆口氣,卻也並不覺得太遺憾。

他身體每況愈下,人前雖還強撐著,但他深知自己的狀況。人到這個年紀,好像真的該走了。一頓晚飯,袁太師吃得極少,倒是下首某個小娃,一直埋頭將碗吃了個乾乾淨淨。

袁太師道:「南媒官用過晚飯便在府里住下,老夫小孫女的婚事就托給南媒官啦。」

「誒?」

「她非要尋個黑心御史台主那樣的,老夫說不過她,你多勸勸,多勸勸。」狡詐的袁太師抿起乾癟的嘴唇站起來,即刻轉向裴渠:「雲起快來,老夫許久不與你下棋了,來下一盤。」

老 頭兒說著就往外走,裴渠連忙跟上。走到廊中,他上前扶了袁太師一把,袁太師嘿嘿笑道:「還是雲起貼心吶,看得出老夫真的是需要人扶啦。老啦,不中用啦—— 」他一扭頭,看看裴渠,嘆道:「你的本事也就只有這些,辨查細節一流,可卻總習慣以守為攻,只這樣是行不通的。」

裴渠不應聲,扶他到了西廳。小僕燃了香,正要擺棋盤,袁太師卻揮揮手讓他出去了。袁太師一擺袍角,很隨意地坐下來,又讓裴渠也坐下,這才開始取棋子擺棋盤。

大將橫刀立馬擺在陣前,六顆卒子嚴陣其後,王居於陣後,左有軍師,右有天馬,兩側輜車直行以亂敵方陣角。悉數擺完,已是殺氣重重。

裴渠好圍棋勝過象棋,但老頭子大概是與戰場打了太多交道,於是一輩子專註於象棋,據說棋技已無人能敵。

剛開局便是殺氣洶洶,裴渠一時間竟覺自己身處戰場,尤其警覺起來。袁太師深知對面坐著的這個臭小子是見招拆招界的高手,與他下棋也是極有樂趣之事,頓時也是分外投入,用盡了十足的心思。

儘管裴渠在棋局上的計算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但袁太師到底不是白吃這麼多年飯,雙方下得額頭冒汗時,裴渠終於收回了手。

一盤殘局。

袁太師抬手擦擦額上細汗,道:「臭小子,這些年不幹別的只下棋了罷。」

一句話似調侃,但卻說盡其中寂寞與不得志。

裴渠倒未在意,他低頭看棋盤,忽聽得袁太師又問:「雲起,你如何看待棋盤上的卒?」

裴渠淡淡答:「六卒有去無回,只進不退。不過河是廢物,走太深又是強弩之末,看著沒有什麼用,卻少不得。」

袁太師笑了笑,取了棋盤上殘存的一隻卒,道:「此卒用意深遠。」

「晚輩求解。」

「懂得用卒的人,能讓卒過河橫行撕咬敵方,還能……」袁太師竟是將卒拿回來,「再為自己擋一擋。」

卒怎能回去呢?裴渠說:「這不合規則。」

「臭小子,規則是人定的,他想改就能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