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平衡

聽說吳王獨子李佳音覆聖人之召進了宮,朝中便各番心思涌動,常參官們更是接連好幾天上朝都精神高度緊繃,就怕聽漏一個字錯過了驚爆消息。

誰 知道聖人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要立儲君了呢?東宮之位可是空了好久,皇城東北角的東宮官署這些年所配人員寥寥可數,真是寂寞如雪閑得發慌。這些年來,隔著一 條安上門街的衙門都高傲地當他們不存在,衙門南邊的都水監又是一群「匠氣十足」的小家子氣官員,軍器監的臉色又賊難看,於是被迫只好和朝中惡評不斷專門供 應伙食的光祿寺做朋友。

可光祿寺總被差評,簡直惡意滿滿,說話也總令人不快,東宮官署已是受夠了這樣的「鄰居」,於是一聽得聖人要立儲的動靜,立刻拋開糟糠之友,積極洒掃衙門坐等新主子的到來。

可等呀等,等了足足半月,聖人卻只是每日召李佳音到宮裡坐坐,考察考察小傢伙的功課,好像什麼打算也沒有。

已值仲夏,西京上下曬書的曬書,曬筆的曬筆,曬紙的曬紙,還有曬娃的……李佳音已在太陽底下曬了兩個時辰,整個腦袋都快要耷拉下去了,可還是靠意志力強撐著,小身板站得挺直,像是被釘在了磚地上。

內庭似乎特別安靜,連風都沒有,只有侍衛來來去去,還有內侍遙遙站著,目不轉睛盯著李佳音,等著隨時糾正其站姿。

李佳音今日被罰站,是因昨日功課做得不好。他身為聖人侄孫,倒彷彿是受了太子的待遇,最好的老師教學問,最嚴格的老師評功課,還有惡毒的內侍時時刻刻盯著他,要規正他的言行。

雖聖人到現在還不鬆口,但明眼人都覺得,這已是將皇侄孫當儲君來培養,說不定再過一陣子,便要誕生一批譬如太孫太傅、太孫洗馬等等屬官。

李佳音在默默曬太陽的同時,聖人則正在延英殿與人下棋。棋盤上已排了好多碧璽做的棋子,棋局廝殺似乎有些激烈。聖人散漫開口問身邊內侍:「還站著嗎?」

內侍則回說李佳音仍舊一動不動站著,好像很有骨氣。

聖人淡淡地說:「哦,看著柔柔弱弱倒是個逞強的倔性子。」說著又落下一子,揮揮手示意內侍出去了。

此時偌大延英殿內便只剩了君臣二人,坐在聖人對面的正是侍御史裴良春。

「宣武鎮最近可有動靜?」聖人假裝這麼淡淡一問,好像是要套話,裴良春狡詐依舊,回曰:「河朔各藩進奏院近來頗有小動作,至於宣武,臣倒不甚清楚。」

裴良春想要將話題轉到河朔藩鎮上去,可聖人此時對河朔一派卻似乎毫無興趣,又道:「是時候讓盧湛來上都一趟了吧。」

「讓盧節帥進京大約需要個好名目。」裴良春點到即止地應道。

「是啊,名目。」聖人又落下一子,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讓他外孫做皇太孫,不知這個名目夠不夠。」

裴良春聞言再次琢磨起這棋局來。聖人這是坦言要立李佳音為儲?這是邀請他站隊,還是試探?

如今天下雖有四十四藩鎮,但大體上僅分四類。一為河朔藩鎮,譬如魏博、成德、淮西;二為邊疆藩鎮,又分西北和西南兩派;再為東南藩鎮,譬如浙東、浙西、淮南、江西;最後還有中原一系,聖人點名指出的宣武便屬中原藩鎮。

河朔諸鎮多為驕藩,有割據之嫌;邊疆藩鎮常年持重兵御邊,軍務繁劇資格最老;東南相對安穩,是整個王朝最主要的財賦供給之地,連藩帥亦多為「儒帥」;若河朔、邊疆、東南相連,中心便是中原藩鎮。

中原藩鎮號稱「當天下之要,總舟車之繁,控河朔之咽喉,通淮湖之運漕」,屏障關中,又要遏制河朔勢力,還得溝通江淮,牽一髮動全身,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河朔是不聽話的脫韁瘋馬,中原就是假裝套了繩卻隨時可以掙斷飛奔的野馬。中原藩鎮並不完全聽命中央,連稅賦也都是看心情交,有時自留都嫌不夠索性就不往上交了,而朝廷對此卻只能呵呵冷笑屁話不敢講。

事實上朝廷要依賴中原藩鎮防遏河朔驕藩,必要時徵調的大多是中原兵,故而給了中原藩鎮一種「我真是功德無量啊請朝廷好好供著我」的美好感覺。

這種感覺在當年平叛諸王作亂時達到了巔峰,而李佳音的外公——宣武軍節帥盧湛正是當時的大功臣。

盧湛當時初為宣武軍節帥,應朝廷調遣率兵平叛諸王謀亂,因履立戰功而心生驕慢,一度差點要效仿河朔等割據藩鎮,還好念及已經嫁出去的寶貝女兒,最終「懸崖勒馬」,入朝示順從之意,當年即加官進爵,為檢校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下成了相公。

藩鎮節帥更替是頻繁的,盧湛卻在宣武穩穩坐到現在一點紕漏也沒有,實在稱奇。且中原派系如今幾乎默認了盧湛的老大位置,導致盧湛手上看著好像只有一個宣武,但他身後卻幾乎是中原諸鎮。

宣武離東都太近,聖人也要忌憚幾分。如果說朝廷與河朔的關係已經算是撕破臉,那與中原藩鎮的關係則是同床異夢十分微妙。

但如果立李佳音為儲君,盧湛則會為了護穩李佳音的地位而不再妄動,不說整個中原,至少宣武將會心向朝廷,而連帶著一些微妙的牽連,某種程度上說,藩鎮和朝廷的關係會達到一種平衡。

但盧湛畢竟人在宣武,不可能時時護著這個寶貝外孫,李佳音年紀又小,將來一旦即位,說不定也會被朝中某一股勢力所把持。正因為此,聖人在考量朝廷與藩鎮的關係時,還要另外再考慮朝廷內部勢力。

他這些年縱容上遠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也是將上遠當成了一顆棋子。他清楚上遠並非站在吳王一邊,若有可能,這個野心勃勃的侄女恨不得自己稱帝,可她到底是個女人,目前國家不能落入女人手中,但讓這個女人來和朝中另外一股勢力對抗,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小孩當皇帝本就是胡扯,不是天才又缺乏閱歷與手段,必然需要有人輔佐,但往往輔佐都容易出問題。聖人當下所需要的平衡結果便是——上遠因忌憚藩鎮勢力而不能奪位,卻又能替自己侄子對抗朝內勢力,免得侄子變成某一部分人的傀儡。

李佳音真是一步好棋。裴良春想明白這一點,便清楚了自己應站的位置,於是他落下了猶豫很久的一顆棋子,那邊聖人抬眸看他一眼,別有意味地說:「卿是故意輸的罷。」

「不敢。」裴良春低頭回他。

聖人將碧璽棋子一顆顆重新收回罐子里,轉移了話題又問道:「上次芙蓉園宴會攪局的……那個、那個媒官怎麼樣了?」他邊說邊回想,好像已不大記得這個人。

「回陛下,那媒官去萬年縣裴少府處要了宴會雜役的名單,似乎追查出了一些眉目。」

「哦,這樣厲害,果真是活戶籍啊。」

「不過臣已在那之前處理掉了再往上的線索,應是查不到了。」

「查不到會猜嘛。」聖人連聲音語氣都帶著活久了的人精味道。

是,的確會猜,最後全猜到他裴良春頭上。裴良春這時心知肚明,卻揣著明白裝糊塗,應也不應一聲,直接將話題轉去了南山身上:「據微臣多方查證,那位南姓媒官,身份似乎很有問題。」

「哦。」聖人輕應一聲,說:「她是你弟弟的人,還是沈鳳閣的人呢?」

裴良春覺得這問題似乎有些難答。因他懷疑南山即是朝歌,而朝歌之前算得上是裴渠帶來的人,可朝歌離開之後又發生許多他暫時還探聽不到的事,再然後好像又與沈鳳閣很是親近。所以判斷她是誰的人,不是易事。

裴良春索性說:「臣認為這位南姓媒官是偽裝了身份的李崇望孫女。」

「李崇望的孫女?」聖人忽沉吟了一下,過了不少時候才一本正經反問道:「那個孩子啊,不是早就死了嗎?」

「李崇望當年參與諸王作亂,舉家被誅,按說不可能留下活口,但據說那孩子活了下來。」

裴良春說完等著聖人的反應,可對方卻只看看他,裝了一副很好奇地模樣等他繼續說下去。

裴良春只好接著道:「裴少府當年從淮南回來時說從路上撿了一個逃荒的孩子,喚她朝歌,但——」

話說到這裡其實已差不多,無非是,家裡人包括裴晉安在內都認為朝歌根本不是什麼災荒中倖存下來的孩子,而極有可能是謀逆諸王家的某個倖存後代,為避免麻煩,這才暗中逼著裴渠將她送走。

聖人介面道:「但那孩子卻是李崇望的孫女,你們裴府全家當年瞞了朕,是這個道理嗎?」

裴良春這才驚覺自己挖了個大坑,且自己已經跳了進去。

聖人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裴良春慌忙擱下棋罐後退跪地:「當年臣與父親並不知此事,此事僅七弟一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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