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困獸

外面雨越下越大,裴渠躺在寢床上輾轉反側,帳內有蚊子擾人睡覺是一方面,但某人心思泛濫導致睡不著才是主因。他索性坐起來,在黑黢黢的帳子里閉目打坐。

毫 無反思精神的裴渠此時並沒有對白天「欺負」徒弟的行為作出懺悔,他腦中所想完全是另一回事。今日上遠設宴,是以吳王名義相邀,那願意來的人,是否大多願意 列於吳王一隊?雖然上遠好像與吳王關係親近,但近乎十多年未見面,兩人間真的有那樣親近嗎?上遠這些年的夾縫求存暗中奔走,只是為了給吳王鋪路嗎?

上遠今日的站隊邀請,看起來總有些像是剔除異己,而不是招攬同行者。

皇帝心中自有一套想法,這其中也會包括將來的繼承者;而上遠和吳王夫人背後那一系勢力亦不可小覷,在這種敏感時刻,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動,不要站隊,靜觀其變。

事實上目前朝中有些頭臉的人物,大多都揣著明白裝糊塗。明面上雖然與任何一派系無關,只一心一意忠於朝廷,但暗地裡恐怕也自有選擇,譬如裴渠的父親裴晉安,譬如袁太師,甚至是沈鳳閣。

或許正是因為沈鳳閣暗中站隊招致了很嚴重的猜忌,所以今日才會被算計;當然也有可能是有人想要滅沈鳳閣上位,順便栽贓陷害裴渠,一舉兩得。

裴渠深知自己當下處境。他在皇帝眼中的利用價值可能並不大,皇帝將他抓回來或許只是為了盯著他,以防他跟著任何人暗中牽扯不清。因此他要做的,就是做好他的「本職」,不論任何手伸過來抓他,他都不能動。

為官與種菜看著風馬牛不相及,偶爾卻也道理相似,必要時守著自己的菜田最明智,東張西望覬覦旁人的田地或者弄些歪腦筋通常要被打。

釐清了這一點,裴渠本身並無什麼糾結難處。倒是他那位可憐可愛的徒弟,似乎深陷困局。他可以看出她對自己的好感,但她卻始終警覺地保留著距離,不肯走近一步也不肯坦露心跡。

她是一早就認出他的。在他認出她之前,她就已存了滿腹心思,以說親的名義接近他,還要裝作一副素不相識的模樣來。她將自己變成左撇子,改變書寫習慣,甚至偽裝了身份……這些看起來迷惑人的假象,都敗在了她一雙眼睛上。

裴渠終於知道為何第一次在南市重逢時便覺得她異常熟悉,他從未見過其他人有這樣一雙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好像能吞進無數秘密卻一個都吐不出來。

裴渠感到憂慮的是——她到底被困在了哪裡?他隱約能猜到一些,可卻並沒有勇氣去求證。這事一旦得到確認,他不認為自己能坦然處之。當年送走她是他的決定,正如那日在廊下南山評價的那樣「老師太狠心啦,救回來又丟出去,很讓人傷心的」。

那天他對她坦陳有關朝歌的事,也是最後的試探與確認。南山言辭語氣中總有些故作輕鬆的意味,好像當真在聽旁人的事,其實內心……也覺得委屈罷。

這些年她失了味覺,練就了那樣一身本事,這些……與沈鳳閣有關係嗎?

她若是跟著沈鳳閣,這些年是站在誰的一隊,又與誰對立呢?將來朝局變動,她身為其中一顆棋子,又會有怎樣的命運?

裴渠深思熟慮了很久,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反正不能讓她留在沈鳳閣身邊,所以必須想盡辦法將她娶到手。

書讀多了的人總有幾分難辨的痴傻,在感情一事上尤甚。分明前一刻還清楚自己立場,這一瞬立刻變得不講道理腦子糊塗起來。

他的靜坐沉思行為終於被帳中不計其數的蚊子給打斷。蚊子在雨天似乎變得兇惡貪婪得多,即便吸飽了血,卻還是嗡嗡嗡地繞耳盤旋不肯離去。

裴渠試圖打死其中幾隻以儆效尤,可他身手實在爛到家,努力一番全無作為,兩手空拍了十幾個巴掌,手心都拍疼,一抹,卻是乾乾淨淨,一隻蚊子屍體也沒有。

他又認真地想念起南山來。

徒兒身手那樣靈巧,一定沒有這樣的煩惱。

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南山的確沒有蚊子困擾,但也是輾轉反側了一夜,只因老師的「不當」行徑。

她是沒法釐清自己情緒的,從九年前到現在,她經歷了太多事。從破滅到重新燃起希望,收起心防大膽地去信任一個人,到慢慢封閉自己,再到失望、抱怨、甚至自棄,直到現在變成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好像沒了心肺。

這些年她早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那些關係是多麼脆弱。就算糾纏不清怎麼也斷不了的,也大多是孽緣,令人心神煩躁。她和裴渠之間,斷了九年,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以師生關係相連,將來呢?

好像不用去想將來,她只活在當下好像已活了很久。

當下這一團黑霧並不能令人好好享用人生,若能如外面的天一樣,也會放晴就好了。

她最後一次翻身時,看到了外面晨光,於是起了床,簡單梳洗一番精神煥發地打算悄悄溜出沈府。可她還沒走到門口,便被執事逮了回去。執事道:「台主請南媒官一道用早飯。」

南山硬著頭皮回到堂屋,下首的小案上已擺好了早飯。沈鳳閣面前的矮桌上仍有魚鱠,他好像一點也不介意被人知曉愛吃魚鱠的弱點,愛某種食物愛到極致大概是甘願死在這上頭吧。

沈鳳閣不與她打招呼,也不與她說話,南山便將早飯囫圇塞入胃裡,打算早早告辭。可她剛站起來,沈鳳閣便抬首說:「你過來。」

南山低頭走過去,沈鳳閣從魚鱠盤上拿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金銀花遞給她。

南山沒有接。沈鳳閣道:「知道為什麼要趁早摘嗎?」

南山不回。

沈鳳閣面無表情地說:「因為可以免去盛放後還得凋零的結局。」

這一句說得意味深長,好像在以花喻事。

南山盯著那還帶著青意的金銀花,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回之:「開不開最後都要枯萎,這是南某知道的道理。」

沈鳳閣面色平靜卻咬牙切齒地放下了那隻花苞。他發現她現在要麼不開口,一說話便很會堵人。這是跟她那位「好老師」學的嗎?

南山恭恭敬敬俯身推手行了個禮,非常豪爽地說了告辭就轉身走了。

落了一夜的雨,地上不少積水。南山騎著馬噠噠噠往萬年縣縣廨去時,上遠也從公主府出發,到了吳王的府邸。

吳王的宅子已空置多年,雖提前布置過,但總有些少人味的空洞。這時吳王已用過早飯,坐在藤花架下教兒子李佳音下棋。

東邊出了日頭,天漸漸燥熱起來,藤花架下倒是涼風習習很是舒服。儘管是這天氣,吳王仍舊穿得不少,膝上甚至覆了薄毯。一張俊麗的面容上是毫無血色的薄唇,連眉毛顏色都很淡,也因為這幾分病氣,神情姿態也格外悠遠,像晚霧中的終南山。

聽得姊姊到了,吳王並沒有起來,他兒子倒是跳起來,高興地道:「姑姑來了!」說著便往前面跑去。

執事跟在後面喊:「郎君當心啊!」

吳王並沒有干預小兒,自己抱了棋罐心不在焉地看棋譜。

那邊上遠見小侄子跑來,並沒有顯出身為一個姑姑的親近。她對這個孩子不喜歡到了極點,她淡淡地說:「佳音,你父親呢?」

佳音笑著回道:「在看棋譜。」

上遠睬也不睬他,徑直便往府里去。無奈佳音卻像塊餳一樣總黏著她,甩也甩不掉。小傢伙雖然腿短,步子邁得卻是飛快,好像一定要跟上姑姑才行。

佳 音母親十多年前嫁於吳王為妻,生佳音時沒能保住命,從此便只留了吳王與小兒兩人相依為命。且她出身也並不簡單,身為藩鎮節帥的寶貝獨女,自小受盡寵愛,驚 才絕絕能掐會算,可卻只留下個兒子便撒手人寰,令老節帥悲痛到極點,故而將所有對後輩的愛全都傾在了外孫佳音身上。

佳音,佳音,上遠心裡一邊念叨這孩子的名字,一邊默默握緊了拳。

一大一小很快到了花架下,吳王緩緩抬起頭,單薄的唇邊浮起的笑意也很單薄,甚至有些傻氣。他淡淡地笑:「姊姊來了。」

上遠坐也沒坐,居高臨下看看他,卻是和顏悅色地說道:「弟弟好悠閑,在那邊下了這麼多年棋還不夠,如今回了西京,還要這樣痴下去嗎?」

「姊姊知道,我沒甚麼大志向的,有這張棋盤足矣。」他依舊懶懶散散,抱著他的棋罐子不鬆手,又接著說:「何況我的身體,還能做什麼呢?」

上遠順著他的話接:「西京名醫有許多,總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吳王還是那樣笑,同佳音說:「佳音,你去溫會兒書。」

佳音剛要應聲,那邊執事匆匆跑了來,站定行禮,緊接著道:「宮中來了人,請小郎君進宮一趟。」

佳音聞聲看過去,吳王往棋盤上穩穩落下一顆棋子,而上遠,輕輕挑了唇角,臉色有些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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