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抽絲剝繭

師生二人離開芙蓉園時天已黑透,雨仍靜悄悄下著,如霧一般,也不至於將人淋成落湯雞。裴渠未帶蓑衣,只瀟洒騎馬走著,南山則是套得嚴嚴實實,騎在前面小聲嘀咕道:「米要淋壞了。」

裴渠道:「過幾日若放晴了拿出來曬一曬就沒事了。」

一聽就是生活經驗豐富,在異國他鄉吃過不少苦頭。南山遂問:「老師在番邦時也遇過這樣的事嗎?」

「合胃口的稻米很難種,每年得了一些米只能省著吃,有時遇連綿陰雨,也會生蟲變壞,就只能拿出來晾一晾。」裴渠道,「時間久了,米香雖是沒了,可到底是米。」

「所以老師種菜,也是因那裡可吃的菜很少的緣故嗎?」

「也 不是,只是吃不慣。」裴渠不徐不疾道,「學館有地,總是荒著,有一回我聽說蔣正使要來,便寫信託他帶了一些種子。他帶了滿滿兩袋子給我,我便都種下了。土 壤有別,也有種不出來的,但多數都生根發芽有了成果。耕種是和讀書一樣的美事,道理樸素相近,收穫並不都是只付出努力就可以,還要看天時地利。」

「老師信天時地利?」

「你認為不重要?」

「重要。」南山悶悶地想,「但也不是全部。」

「你能這樣想很好。」裴渠說著,絲毫沒有停頓地轉了話題:「我看你身手敏捷,會下棋又會畫畫,還曾拜了觀白為師,可你不過才十幾歲,家人又未能提供支持,這些年能學會這些似乎有些奇怪呢。」

「我有個親戚。」南山乾巴巴地說。

「做媒官的那個親戚嗎?」

「不是,是另一個親戚。」

「你親戚似乎有許多。」

「恩,好多親戚。」南山將斗笠往下壓了壓,「他們幫過我許多忙。」

「沈台主也是你親戚嗎?」

「誒?」南山沒料他突然會來這一句,便道:「不是不是,學生哪裡敢和台主攀親戚。」

「沈台主的出身似乎與你很像,你知道他是哪裡人嗎?」

雖然傳聞林林總總,但裴渠很確定沈鳳閣亦是少年失怙,身世至少算得上可憐。明經出身,後又考中制科,甫為官一年便從秘書省遷至御史台任監察御史里行,巡視郡縣、糾正刑獄,此後官途亨通,再無攔阻。

他與南山的共同之處,就是都有那麼一段時日像消失了一般,外人根本無從知曉他們是怎樣度過。正因為這段生活經歷被抹得一乾二淨,才引人揣測。

那邊南山好像想了很久,神秘秘地說:「台主是個謎,他是哪裡人我也不知道啊。」

她當真是狡詐極了。

裴渠想,要從她嘴裡套些實話真是難極。可他仍舊不放棄,問:「徒兒如何看待沈台主?」

「老師要我說善惡嗎?」南山想了想道,「他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壞人。」她平靜地說。

說話間迎面有人騎馬跑來,南山定睛一瞧,見那人正是沈府執事,便不由皺了皺眉。她勒住韁繩,那人那馬已至跟前。執事下了馬道:「台主有請,南媒官與某走一趟罷。」

沒想裴渠卻搶先道:「這時已經閉坊,某與南媒官打算歇在這邊館舍。台主若無要緊事,還是明日再說罷。」

執事卻回:「閉坊也無礙,某可以帶南媒官過去。」

南山坐在馬上,靜觀他二人周旋。可裴渠未再回駁執事,只看了她一眼,道:「我有話要與南媒官說,還請稍等。」

他下了馬,南山亦跟著下了馬。裴渠帶她走出去兩丈遠,停下步子溫聲問道:「你要去嗎?」

南山點點頭。

裴渠抬起手正了正她的斗笠,溫和地說:「他並非你上官,你可以拒絕。」

「這時候還特意遣人來,自然是有要事。」南山兩邊唇角微微上彎:「老師不必擔心,學生不是小孩子了。」她微微仰頭看著他,神情是要他放心。

可 裴渠的手仍舊搭在她帽檐上,南山挪開他的手,看雨霧中他有些舒展不開的眉頭,一時間沒有忍住,抬手輕按了上去:「老師皺眉真是難看極了!」她說完才覺自己 方才的動作有些過頭,於是趕緊收回手尷尬地要轉身,裴渠卻忽按住了她的肩,問道:「你很早便認識沈台主了,是嗎?」

南山仍舊一臉輕鬆,昂起頭張口就要說謊。

裴渠卻隔著雨霧定定看著她,溫和又從定地說道:「不要說謊,若你說的是謊話……」

「那又如何?」南山從來都是謊話精,她微笑著淡淡說:「學生與沈台主不熟。」

話音剛落,裴渠忽俯身低頭,貼她無比近。兩人之間呼吸聲彼此可聞,鼻子都快要碰到。裴渠問:「不熟嗎?」

南山心裡咯噔一下,嘴硬回:「不熟。」

寬大帽檐下似乎一下子安靜了好多,南山仿若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雖是個無比鎮定的小妖怪,但下一瞬,還是懵住了。

裴渠原本離她半寸的唇忽貼了上來,雖只是淺嘗輒止,可那陌生觸感卻令南山嚇了一跳。她立刻回過神往後退了一步,偏頭看一眼還站在不遠處的沈府執事,努力要使自己鎮定。

她憤憤看了一眼裴渠,裴渠卻淡淡地說:「我說過,若你說謊,那麼——」

「老師真是荒謬。」南山打斷他,賭氣似的扭頭就走。她迅速翻身上了馬,同沈府執事道:「走罷。」

天色晦暗,馬匹噠噠噠跑遠,只剩了裴渠那匹馬孤零零站在雨中。馬兒掉頭看看自己主人,裴渠看起來風平浪靜,完全不似他內心那般洶湧難抑。

南山到沈府時,雨變得很大,她落了一身潮氣,鞋子也都濕了,獨自站在西廳等沈鳳閣。

小侍送了熱湯熱飯過來,說台主還要過一會兒再來,讓她先吃飯。南山在案後坐下來,端過飯碗低頭吃起來。她吃得無知無覺,很是機械。身體漸漸暖和起來,她嘆一口氣,甫抬頭便看到了行至門口的沈鳳閣。

她霍地丟下碗站起來,沈鳳閣至上首坐下,看她一眼,開門見山問道:「今日如何得知那魚鱠有問題?」

南山據實交代,隨後反問:「台主試過毒了嗎?」

「試過。」沈鳳閣亦直言不諱,「我懷疑下毒者是自己人。」

「需要某去查嗎?」

「你從那名雜役入手查查看,雜役都是由縣廨的人安排,裴少府那應有名單。」

南山點點頭,但聽他提起裴渠,卻又有些心不在焉。

沈鳳閣看著她道:「你似乎有些煩惱,要說給我聽聽嗎?」

南山搖搖頭,忙說:「沒有。」

這時沈鳳閣瞥見她手腕扣著的紅繩,那紅繩系了一隻小核雕,正是裴渠握在手心裡那顆。

他 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於是他道:「我認為裴少府很可能已經認出了你,他對當年之事大約感到十分愧疚,如今認出你來,可能想要拚命彌補,所以你勿需太困 擾。其次,我希望你能釐清自己的心,我說過你要懂得公私分明,之前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不希望你敗在這件事上。」

南山頗有些自棄低頭地問道:「如果敗了呢?」

我會救你。沈鳳閣雖這樣想,但他說的卻是:「我會殺了你。」

南山沒有接話。她這些年聽沈鳳閣說了許多遍相同的話,這時再聽好像有點麻木。可沈鳳閣緊接著說:「前提是如果那時我還活著。」

南山猛地抬頭看他,沈鳳閣風平浪靜地說:「我很可能活不久,若有那樣一天,你記得去找袁太師。」

「袁太師?」南山完全不知他與袁太師有交情。

可沈鳳閣忽抬手按上額角,臉上竟有些難得的小表情:「好像也不行,那老頭近來身體很差,大約也活不長。」他說著淡淡笑:「我信你口嚴,才與你提袁太師。那位是我恩師,你記住這一點。」

「那、台主與裴相公……」

「裴相公雖與我同門,但他不值得相信。裴家人都活成了人精,心思很難猜——」沈鳳閣淡淡地說,「我前陣子低估了裴良春,上了個大當。」

「裴御史做了什麼?」

「此次下毒很可能也與他有關。」沈鳳閣輕描淡寫繼續道,「他的胃口比我想像中要大得多,且他已不止是御史台的狗了,我沒能料到他已離核心那樣近。」

南山略心驚,裴良春難道已越過御史台眾多上官成為皇帝心腹了嗎?

沈鳳閣無視她的驚訝,接著道:「今日宴會上,你搞砸了這場局,所以很可能會被盯得更厲害,近來要更小心為好。」

南山點點頭:「台主亦要小心。」

沈鳳閣聽得她這殷切囑咐,卻是漫不經心地說:「若當真是他設的局,慘敗一回應不會輕易設第二局,我還有時間。」他要時間等一個人病重,而這個人,正是當今聖人。儘管外面還未收到任何消息,但從種種跡象表明,這位的身體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

召裴渠回國,跳過沈鳳閣從御史台底下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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