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劣等

南山兩手提著大袋子竟然健步如飛,裴渠見她那有些滑稽的背影卻實在笑不出來。她拐個彎很快沒了影子,裴渠展開拳頭看了看手心裡的東西,這時卻已有人走到了他身後。

來者正是沈鳳閣,他迅速掠了一眼裴渠手心裡一枚小核雕。這種用桃核雕成的玩意,可以給小孩套手脖子,也可以給小娘子系荷包,實在不是什麼大男人會用的東西。

裴渠收緊拳,偏頭看到了站在身邊的沈鳳閣,道:「台主來得甚早。」

「公主設大宴,當然要早點來抓一抓違紀違律。」沈鳳閣直言不諱,看看裴渠,公事公辦道:「裴少府若操辦過程中有徇私貪腐,沈某也不會手下留情。」

宴飲作樂本是私事,但近年來越發地受到限制。上遠設宴,卻要公家全程操辦,事實上就是一種控制。而每次這樣的宴會,御史台必然會有人來,就算主人不邀請也要來,已經是心照不宣的規矩。

按說來個侍御史也就算了,沒想到這次竟是沈台主親自出馬!若讓那幫貪吃的老匹夫知道了,恐是要暈倒——還讓不讓人愉快地吃飯玩樂?非要盯盯盯!

早晚盯出眼疾哦!

沈台主在眾人眼裡就是冷氣氛壞胃口的存在,他今日最好有點自知之明坐遠一點。

裴渠聽了他毫不客氣的警告,點頭回說:「裴某明白,若台主無其他指點,裴某這就去忙了。」

「裴少府不要想溜,要走一道走。」他說著抓了一下裴渠的上臂,好像裴渠是個在逃的犯人。

今日的沈台主全無風範可言,完全是個討人厭的台官姿態,麻煩又有點啰嗦。難道御史一旦開始工作就變成這副模樣?

裴渠自以為無甚把柄,遂也容忍他一直跟著。

萬年縣已不是頭一回替人操辦宴會,吏卒們很有經驗,請的人也分外靠譜,裴渠只需略作指點即可,其實大多數時候也只需要點點頭。沈鳳閣站在他側方,負手道:「雖看著只是一場宴會,但其中各項環節門道卻有許多,裴少府還是謹慎為好,免得有些差錯,最後還要被怪罪。」

身為御史台官,能對被監察的官吏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太過恩慈。裴渠很謹慎地沒接話,偏過頭讓人將長案再擦一擦。

沈鳳閣見他不回,淡淡地說:「裴少府以為我方才是開玩笑嗎?」

「裴某自以為行得端正且環節無錯,若真有問題自然甘願承擔責任;但若有人想要無中生有,裴某則不可能為防這個而縮手縮腳。」裴渠回得坦蕩自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真要找裴某的過錯,防得了今日也未必防得了明日。」

沈 鳳閣聽了他這話,想到他正大光明帶著南山去長安縣保釋鳳娘,隱約覺得他的確是不一樣的。這些年他助君上製造高壓,為異己設局,遇見過太多畏首畏尾的官吏, 裴渠這樣堂堂正正的很少見。也許是因為常年在外的緣故,眼前這個人對律法和公道有著近乎天真的理想和堅持,其實也算得上一件好事,只是——他又能走多遠 呢?

南山那邊迎了女賓,嘩啦啦的雨就潑了下來。這場大雨倒未淋壞女賓們的興緻,咯咯笑聲倒是不絕於耳。

姚娘子爽朗道:「下雨了也好,清凈不少。今日可以痛飲一番,晚些回去也沒事。」

「喝太多了可不好,到時連郎君樣貌都瞧不清了。小十九——」曹娘子抱著一隻白白的小拂林犬扭頭看向南山,笑問道:「今日可也是安排了相看?」

南山還沒來得及回,那邊王娘子就已插話道:「今日來的都是老傢伙,有甚麼好相看的。」

「咦,不是啊,聽說公主連今年的新科都一併請了,未婚才俊,可是搶手貨。」曹娘子說著說著,議論的話頭已是轉了:「公主請新科,難道是有意要拉攏……」

女賓之間並不諱時政,到後來連同長孫娘子家的事也翻出來說。長孫娘子因家裡出了事,已是許久未露面,但大家心照不宣,都清楚長孫娘子的歸宿,大概是要被沒入掖庭了。

世上事不好說,前一陣還在一起開心地喝酒玩樂,到這會兒卻只剩了揣測和嘆息。

男女賓宴廳分開,各玩各的互不干擾。上遠姍姍來遲,吳王卻沒有露面。上遠說吳王身體抱恙,因此到不了,讓各位盡興。上遠的臉色也差極,這姐弟二人好像生來一副病體,就沒有完全康健的時候。

她雖然身體不好,卻仍有鷹一般銳利的目光。這場宴會鋪了那麼多條食案,花錢如流水,但都不是白花。聰明人都知道這次宴請是一次站隊邀請。上遠勾請了許多人,這其中有些人如約而至,另有人則借各種理由推脫不來。

其中緣由,彼此都心知肚明。

當年先帝去世,太子不過一介小兒,哭哭啼啼被一群人拎上去,可還沒等到登基典禮,就一個不小心跌死了。太子一死,朝中一片嘩然,顧命大臣也都慌了神,沒料這時越王持兵逼宮,名不正言不順地奪了位。

當時更有說法是,小太子的死也是越王一手促成。越王謀害儲君,奪位之舉簡直不仁不義不忠。越王乃先帝胞弟,也就是當今聖人,因上位的手段有些令人不齒,故而無法穩服臣心。也正因為此,越王上位後,便一直採取高壓政策——服不服?不服就請你去見閻王。

他一方面不斷失臣心,另一方面卻又拚命籠絡民心,美化登基經過,將一場奪位說成天降大任不得不為之。

平民百姓是最無所謂的,這天下無論誰當家,只要不搶他們的口糧,便願意安安分分待著,更別說新帝登基後雷厲風行推新政減賦稅,還切實送來了好處。

百姓無反意,但宗室和群臣畢竟咽不下這口氣,何況聖人對百姓寬容,卻對他們嚴苛至極。今上不斷削弱宗室力量,又大舉分散相權,培養耳目與爪牙,令宗室與部分臣子忍無可忍——直到那年,諸王連謀舉旗造反。

說起這場動亂,最後也是慘烈至極,血腥又漫長的鎮壓之後,諸王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沒有一個能保全其身。

也正是這場動亂平息之後,舉國再無人敢妄自非議當朝,好像朝夕之間,所有人都別無二致地選擇了接受。

一晃十多年過去,期間發生許多事,但有件事則一直是聖人的心頭大患——他膝下無子嗣。像是要為這些年的殺戮付出代價一般,這個手握大權的人只能眼看著自己越來越老,卻找不到一個繼承人。

下一任帝王會是誰,成了懸而未決的問題。

先帝身後活下的孩子,除了吳王便只剩下了上遠。吳王這些年一直外任,無法接近權力中心,且一直被看管著,相當於軟禁;而上遠雖然身在京兆府,也受著壓制,儘管她在交遊上大費心思。

全京城最愛設宴的便是她,最愛去別人家的也是她,她是遊走在兩京的幽靈,誰也不知她真心。恐怕,連吳王也看不透她這姊姊到底是如何想。

吳王這次回來,無疑是一種信號。儘管現在還暗昧不清,但群臣相信,答案恐怕很快就會揭曉,對決也即將到來。

朝堂氣氛與此時的西京天氣很像,只是雨還沒有下,但暗風涌動,已是令垂幕珠簾響。

南山這時好不容易從嘈雜的宴會中掙脫開身,想要找個地方找點東西填填肚子。她想起裴渠給的那一袋桃子,便穿過小廊到西側小屋去拿。

快到門口時她忽聽到一些動靜,辨出那聲音是從屋裡傳出來後,她轉頭就要走,可沒想到這時候門卻忽被拉開,探出一個腦袋來。

南山被嚇了一嚇,但形容鎮定,站直了道:「師祖在這裡做什麼?」

李觀白「呀」了一聲:「原來是徒孫啊!」他又說:「我覺著那邊吃飯太無趣啦,便出來轉轉,方才發覺這裡面藏了袋桃子,正要吃哩,你要不要?」

「那桃子是我的!」南山連忙進了屋,確認她藏在角落的桃子有沒有少。

老頭兒跟著湊過去:「徒孫不要那麼小氣嘛。」話還沒完,緊跟著就伸手掏了一隻桃子,擦了擦道:「我還未吃,先讓我嘗一個!」

觀白張嘴就咬,南山看看他,結果這老頭一皺眉,隨即「呸」地一下將桃肉給吐了:「太難吃了,這是最劣等的桃子,誰給你的?」

南山看看被吐在地上那塊桃肉,有些傷心地說:「老師給的。」

「嗬!他是欺負你吃不出味道,才買這樣劣等的桃子給你吃,我這徒弟真是小氣死啦!」

「才不是!」

觀白站起來,又看看旁邊一個袋子,嫌棄道:「米也不是什麼好米,肯定不好吃。」

南山忽然有些生氣,她將兩袋子都重新紮好,抱住道:「師祖不要說它們的壞話!」

老頭兒瞧她這模樣就像個七八歲小娃,哈哈笑起來:「你真被那臭小子灌了*湯了!不要相信他,他是個壞人!都說他還藏著前些年丟掉的國璽咧,要是真的那就真是壞死了!」

南山臉色略變,但還是賭氣的模樣:「師祖瞎說!」她話音剛落,耳朵稍動,聽到外面有人走近,於是迅速伸指按住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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