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九年

南山的心跳彷彿漏掉一拍,她整個人僵了僵,可裴渠看著她的目光卻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他輕輕鬆鬆挖了坑,等著南山往裡跳,見南山踏進去一隻腳,竟有些心急地朝坑裡填了一大鏟子土,以至於嚇得南山連忙跳了出來。

裴渠平日里並不會這般行事。他是挖坑界的高手,非常沉得住氣,今日這樣簡直反常。南山的反應讓他迅速做了反思,認為自己的確是太著急了。

但 他的著急並非沒有理由,接連幾件事讓他認為南山像株弱苗,似乎隨時會被襲倒,他很想給她擋擋風,好像這樣就能保她無虞,但他此刻覺得自己有些天真,南山已 不再是那個從死人堆里撈出來的小女孩子,她如今明朗、健談,甚至功夫了得,腦子裡藏了浩瀚的秘密,心也套了一層一層的殼,簡直辨不清其真正的模樣。

不過,裴君即便做了冒失的事也絲毫不會慌亂,他最愛見招拆招,於是順理成章道:「不想嫁給我嗎?為師倒覺得這是一件可以雙贏的事。」

他這語氣分明像公事公辦談條件,南山亦迅速平復了情緒,在等他下文。

「我並沒有出家或修道的打算,所以這半年內必然要定下婚事。若你嫁給我,便不必再為我的婚事奔波,我也不必再相看其他人。而對於你——」

「老師覺得我到了適婚的年紀,也在配婚令的約束之下,所以也得為自己物色郎君。既然這樣,倒不如吃了老師這株窩邊草,一來省事,二來……二來是為了什麼呢?我與老師很熟嗎?」

南山打斷了他,又接著道:「老師那日曾問我,明不明白男女婚姻的要義。那麼,老師自己明白嗎?」

裴渠竟被她問悶住,乾巴巴回了一句:「不知道。」

南山攤手無奈道:「我也不知道,所以不能稀里糊塗嫁給老師。何況,老師為何篤定這對我來說是一樁便利省心之事呢?老師覺得我眼下茫茫然,在擇偶一事上,沒有目標嗎?」

裴渠被拆得連最後一個台階都喪失了,卻還是分外沉著冷靜,問:「有嗎?」

南山臉上笑意不減,放出了反問界的大招:「沒有嗎?」

裴渠想了想,沒有接招。

於是南山分外平靜地低下頭,手穩穩按住尺子,好像也按住了她那顆心,沉住氣繼續往下畫。

裴渠自袖兜里摸了一隻桃子放到她面前。南山看看那隻桃子,又抬頭看他。裴渠道:「為師九年前種的桃樹,今年早早地結了果子。」

南山將紛雜記憶全往後推,隱約記起一株幼小的桃樹苗。那時她似乎還問過桃樹種下去要多久方能結果,得來的回答是「很快的」。

沒想到這「很快」竟是要九年時間,所以那必然是一株劣等桃苗。不過,眼前這隻桃子倒還長得像模像樣,雖沒有完全熟,但是個模樣周正的桃子。

南山拿過那隻桃子仔細端詳,說:「可以吃嗎?」

「可以。」

於是她咬了一口,努力嚼了嚼,想要嘗出一點味道來,但除了生脆口感,她什麼都感受不到。她又吃了幾口,便再吃不下,放下桃子,繼續畫她的坊里圖。

裴渠看她擱在一旁啃了一半的桃子,拿過來很節制地擦了擦,吃完了剩下半個。

南山覺得裴君真是太嘴饞又太小氣了,有就多帶幾個嘛。搶她已經吃過的,吃之前還要嫌棄地擦擦,氣量小的實在令人有些不爽。

兩人大有對著這滿案圖紙過一夜的想法,誰也不去睡覺,好像比誰扛的時間長。至後半夜,南山的記憶力似乎有點受到干擾,便咬了筆杆子閉目回想。

她想了很久很久,一動也不動,直到腦子裡團滿糨糊,暈暈沉沉暈暈沉沉,她才徹底放棄了思考的能力,竟是坐著睡著了。

夢境黑甜,南山睡得很沉。裴渠觀察她很久,並不能確定她是真睡還是假寐,遂小心翼翼伸過手去,在她面前來回擺了幾十次。

南山對此試探毫無反應,裴渠這才收回手,將那些已經畫好的圖紙整理好,又將案上放得亂七八糟的文具收拾完畢,這才重新坐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對面的南山。

當年他第一次見到朝歌,她還是個乳臭未乾身量小小的可憐孩子,身上全是血液和人肉*的氣味,朱紅上襦白裙子,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眉目也被發黑的血跡遮住,只能隱約辨出五官。

他將她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因感受到那細薄皮膚下微熱的求生訊息,才動了惻隱心,冒險將她帶上了路。她昏迷醒來後第一次睜眼,那眼窩裡黑漆漆的大瞳仁看著甚至有些嚇人。

儘管還只是個小孩子,卻好像通曉一切,默不做聲地接受了撲面而來的現實,成了一個毫無生氣只有一雙空洞眼睛的人偶。

從此,裴渠吃飯她便跟著吃飯,裴渠走路她就跟著走,寸步不離,像只可憐雛鳥。一路上戰火剛平,到處亂糟糟,失怙孤女跟著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求存,能讓她撐下來的只有母親留給她的一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她不信任何人,除了裴渠。她小小年紀便識得人心偏向,她知道深更半夜還在屍堆里徒勞翻找的裴渠,不該是壞人。

將抵長安的前一晚,月亮已移上中天,她坐在客舍廊下捧著一本書,說了她離開淮南後的第一句話。她對裴渠說:「這冊書,是我娘親自抄給我的。書上面的血,是我娘親的。」

她手中捧著的那本書被血浸被壓皺,已是不堪翻閱。只書皮上仍能辨出,書名叫作「洛陽伽藍記」。

她又說:「我娘讓我好好活下去,謝謝你帶我出來。」說著她唇角上彎,給了他一個笑臉。

那笑容有不合年紀的空洞,好像是為了對付茫然未來和這複雜人世的見面禮,生澀,卻又管用。

在長安的日子很長,卻也很短暫。

他該料到,兩京其實沒有一處地方能夠容下她。

分離來得驟然,卻又早有預謀。

而朝歌亦深知他的處境,隨便他是她離開淮南後唯一信任的人,但如果他需要去國離家來暫保性命,那是一定要讓他走的。她像個大人一樣安慰他:「郎君不要怕,我阿兄說番邦也沒有那麼可怕,只是吃的很少,郎君要好好保重。」

那時她手忙腳亂地找他的手,想要給他一點力量,好不容易抓住了,緊緊握一握,才尷尬發現自己的手比裴渠的還要涼。她借著他的體溫鼓足勇氣說:「我可以活得好好的,等郎君回來、回來……」

她說著說著便驟然停住,因她自己也並不確定,是否真的能等到裴渠回來那一日,是否真的……還能再見。

沒有關係,這世上的路,就是這樣。娘親很早就與她說,世上岔路太多了,走著走著總要分開,朝歌,不用怕,娘只是去了另一條路,你也有你要走的路。

所以裴君有裴君要走的路,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感謝他在最困難的時候以真心飼餵,只是怕將來沒有了回報的機會。

這一相隔,即是九年。

九年,可以有很多事情發生,也可以是乏善可陳。

對於朝歌而言,這九年每一天都是歷練;對於裴渠而言,這九年每一天都是消耗。

然後她長大,他心已如深海。

好在,她未失良知,他也未丟生機。

南山在黑甜夢境里給許多事勾畫了一個個無止境的好結局,於是越睡越沉越睡越美。裴渠坐在她對面,緩緩閉上眼,無聲結束了自己內心的一場大雨。

他起了身,走到對面小心翼翼將南山抱起來,仿若抱九年前那個小孩子,可畢竟已不是。少女的體溫與脈搏蓬勃而有生機,她活得旺盛而有力,可即便如此,她卻似乎一直被困於牢籠之中。

越明媚越有欲蓋彌彰的意味,就像她多年前在客舍廊下的那個笑——都是為了掩蓋灰暗、奄奄一息的內心。

儘管眼下這顆心外面罩了一隻刀槍不入的殼子,但在這虛假繁榮和粉飾之下,內里卻只可能更不堪一擊。

裴渠放好寢帳走了出去,在廊下坐了許久,直到近五更。

而南山醒來時已是街鼓齊鳴時分,她揉揉眼,回憶起那些錯綜複雜的夢,似乎不大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猛地一拍腦袋,再拉開寢帳探出腦袋朝外看了看,卻發現根本不見裴渠身影。

難道昨天只是她老師入夢,不是真正發生的事?

她咧咧嘴,好像有些自我厭棄,隨後趕緊下了床,光著腳剛出門要去喊鳳娘起床,卻聞到了廚舍傳來的食物香氣。

她連鞋子也忘了穿,踮著腳蹭蹭蹭跑到廚舍門口,朝里一探。站在鍋灶前的裴渠忽轉過身看看她,道:「你不去梳頭洗臉嗎?」

南山指了他道:「你、老師為何會在這裡燒飯?!」

「為師要讓你明白,要義是什麼。」他打開鍋蓋盛粥,「其一就是,你若不能嫁給我,我還能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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