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趣味

裴渠扶她腦袋時十分小心,只用指腹輕輕貼按住她的頭髮和額頭,稍稍施壓,並沒有太用力。

僅這少得可憐的接觸,卻讓南山不自覺地微微縮了肩頭。她略覺頭皮發麻,直到裴渠鬆開手,她抱怨似的嘀咕一句:「看都不許看。」

「允許看,只你方才那樣的看法,有些嚇人。」裴渠說完便轉頭去看鄰居娘子,將這個重要證人忘在一旁似乎不是什麼好事,於是他走過去,同鄰居娘子又交代了一些事。

大娘頻頻點頭,末了小聲道:「奴雖不知郎君是哪家府上,但看著也該是富貴人家。南媒官家雖清貧了些,但人卻是很難得的,郎君若是……」

她 聲音越說越小,但話不管怎麼說都只是想撮合一樁好事。在鄰居娘子看來,裴渠對南山這般上心,南山又好像隱隱有些意思,那便不該錯過機會,要好好把握才是 嘛!可她完全不知道這兩人各揣心思,這心思中或許存了一些她所能想像到的粉紅部分,但更多的卻是她不能探知的秘密。

沈鳳閣很久沒有給南山吃飯,南山現在看起來像只餓壞的小狗,又因為病了,眼睛看起來比平常更大更可怕。她轉過頭看看裴渠,裴渠分給了她一塊雲乳餳。

他有點小氣地說:「省著些吃,為師只剩了兩塊。」

南山將那雲乳餳看了看,心想吃這樣貴的餳,對於她來說真的是很浪費。她忽然有一點點的難過,這難過情緒還沒完全漫上來,吏卒便跑了出來:「杜少府令告人及證人進去。」

因遞的是申冤書狀,加上杜縣尉並不能在縣令缺席的情況下開堂審理,故只令告人進去了解核實案情,以做出決斷。

師生二人及鄰居娘子一起到了公房,杜縣尉問明詳情,又召獄卒來問,兩邊核實後確定自己的上官魏縣令是個給人潑污水的混蛋狗官,遂正氣十足毫不留情地說道:「魏明府罔顧律例,這案有如此冤情竟放縱獄卒施以重刑,實在可惡!」

裴渠又道:「昨日裴某來過一趟,想要取保疑犯,但魏明府卻各般搪塞不肯。裴某想懇請杜少府依律取保放人,只是不知杜少府能否做這個主。」

你上官不肯的事,你肯依律做嗎?

杜縣尉立刻道:「如此小案,施重刑已有徇私濫用之嫌,不肯取保放人,更是滑稽可笑,請隨某來辦理手續。」

裴渠好像摸透了杜縣尉的脾氣,順順利利辦妥了事情,令南山略感驚訝。她一向以為自己在人事上已十分洞明,但萬沒有想到,看著複雜的事情能以這樣正面直接的手段去解決。

或許只是運氣好。若今日遇到的當值縣尉並非杜融,事情還會這樣順利嗎?

南山只知裴渠運氣好、杜縣尉為人正直,卻不知這其中隔了多少層的人脈與壓力。

此時的魏縣令並不是在享受他悠閑的旬假,而是被金吾衛帶走,正在接受著御史台當值供奉的審問。

當然南山是管不了那麼多的,她抱著從囚所出來的鳳娘,眼淚忍了又忍,一句話也沒有說。世上因困難相隔後的重逢很多,對於南山來說,這重逢卻是超乎尋常的珍貴,儘管鳳娘與她並無血親關係,但如今卻已是她的至親。

裴渠在一旁看著亦沒有說一句話。他好像明白這其中一切情委,也能體諒南山心中的難過。

將鳳娘送回家,又請了郎中過來看過。南山蹲在寢床旁邊給鳳娘上藥,手指、脊背傷痕纍纍。她幾要落淚,最後收拾好藥瓶,放好寢帳出來。

裴渠站在屋外等她,一看她發紅的眼睛,不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加重她的負面情緒,於是正了語氣同她說道:「據我所知,御史台官會對魏縣令進行彈劾,鳳娘屆時可能要作為證人出面,請你轉告她。」

他提到御史台,南山便迅速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一路上她已想明白了不少,也不覺得魏縣令被彈劾奇怪。

魏縣令官品比裴良春還要高,按說不該受一介台官擺布,結合那晚上她聽到的對話內容,她認定魏縣令必有把柄在裴良春手裡,所以不得已當其走狗。而此事一旦暴露,御史台藉此彈劾魏縣令,裴良春也一定有本事將自己洗脫得乾乾淨淨。

棄卒保車,是官場中常用之法,裴良春也一定深諳此道。

念至此,南山並沒有覺得輕鬆。只要車還在,丟個卒子對於裴良春來說根本不妨事。如果他仍舊懷疑,那自然會有新招。南山自己倒是不怕的,她下意識偏頭看看房內,想要做出艱難決定,卻還是捨不得。

鳳娘無依無靠,只有她了。

她正走神之際,裴渠忽抬手,用手背貼了她的額頭道:「還是很燙,家裡有葯嗎?」

南山點點頭,見他手還不鬆開,抬起手將他頑固的爪子挪開,轉過身說:「我去煎藥。」

「我幫你煎。」

「老師會嗎?」

「不信便不給你煎了。」

南山就地坐了下來,指指廚舍的方向:「葯在紗櫥旁邊的柜子里,請老師幫忙抓一副治風寒發熱的方子。」

裴渠越過她直接去了廚舍,打開柜子,裡面竟全是密密麻麻的格子,分別放了各種紙包各種葯,底下又是一排藥瓶,這簡直是個葯櫃。

底下竟還有密密麻麻一本經方,這丫頭是想自學成郎中嗎?

他按方子抓了葯,煮了一鍋子。南山坐在外面都快要睡著,裴渠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看著面前狹小的庭院走神。

南山迷迷糊糊已是歪了腦袋,都快要磕到他肩膀上,可這機靈鬼腦袋剛沾到他衣服,便又猛地坐正,仍舊閉著眼,將腦袋歪到另一邊去,繼續睡。

裴渠本沒有管,又過了許久,他可能實在看不下去,便伸了手過去,要將她的腦袋擺正,可這時候南山又猛地坐正,大夢初醒一般晃了晃腦袋,看到裴渠橫在眼前的一隻胳膊,扭頭看他一眼:「老師要做什麼?」

裴渠收回手:「葯已沸了兩回,再不喝要煎老了。」

南山霍地站起來,也不管她一把年紀反應遲鈍的老師,徑直就奔去了廚舍。她利索地將葯倒出來,又不怕燙地將葯碗端出去,想回房喝,可見她那老師竟還坐在走廊里,就索性就將葯碗放在地上,盤腿坐下來喝。

裴渠碰了碰碗沿,覺得那碗很燙。她又不是皮糙肉厚的,難道不覺得燙嗎?南山猜到他在想什麼一般,忙道:「我除了吃不出味道其他都是正常的,這個是很燙,但不會燙破皮的程度我能忍得住。」

裴渠隨口就問了下去:「手往油鍋里伸過嗎?」

南山感覺到他又要來套自己的話了。觀白說的對,臭小子賊精怪,總想設套讓人往裡鑽!

南山說:「學生又不是偷盜出身,為甚要往油鍋里伸手?老師問話這麼怪做甚麼?」

裴渠淡淡地「恩」了一聲,看她將葯碗捧起來吹涼。

他又問:「家裡為何要備那麼多葯?」

南山餘光迅速掠了他一眼:「有一陣子覺得活著沒有趣味,想若能治好吃不出味道的毛病就好了,遂翻了許多醫書,弄了很多葯回來琢磨。但試過了都沒甚麼用處,索性就算了。」

她說得坦坦蕩蕩,裴渠簡直不知要如何接話。

她最終像喝一碗白水一樣喝完了葯,抬起指頭輕抹了一下唇角,鼓起腮幫子自言自語:「我覺得嘴裡熱熱的。」

只剩下冷熱的感受,單調得有點孤獨。

但南山臉上是瞧不出悲喜的,她似乎又恢複了先前的精神氣,又能跳上跳下像個小妖怪。

裴渠將最後一塊雲乳餳遞給她。

南山想了想說:「不用了,給學生也是浪費,老師吃了吧,我不到迫不得已不會搶老師的口糧。」

裴渠於是將雲乳餳又收了回去。

他起了身,南山善解人意地打發他走:「老師若有事趕快去忙罷。」

裴渠「恩」了一聲,理了理衣裳便往外走,走了幾步還突然轉回頭來看她一眼,不忘叮囑道:「你要記得睡覺。」

南山隱約想起昨晚上隔著門沈鳳閣也這樣跟她說——「你好好睡覺。」

都是讓人睡覺,好像又有不同。

而裴渠自然不會知道學生心中生出來的對比,萬分純真地去牽了馬走了。

他回到萬年縣廨,去拴馬時看到了一匹很眼熟的馬。

他問當值吏卒:「有誰來了嗎?」

「哦,是趙御史。」吏卒指指那匹正在吃草料的馬,「那馬便是趙御史的。」

裴渠點頭示意知道了,拴好馬便往公房去。此時天將黯,公房裡已點了燈。裴渠本是想趁街鼓響之前過來與裴光本說一聲鳳娘及南山的事,可身為「伯樂」的裴光本這時卻在公衙內寒酸地招待他的「千里馬」吃飯。

他發現的千里馬,自然就是趙御史。

裴渠正要敲門時,趙御史正隱晦地表達自己此次彈劾魏縣令一事得罪了許多人,而絲毫不說他之所以敢彈劾是因為身後撐腰的人——是沈鳳閣。

裴渠收回了要敲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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