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布局

沈鳳閣深諳南山脾性。他清楚鳳娘於她已是不可分離的親人,眼下親人因她而受盡折磨,她自然不會好受。於是固執如她,也定會不顧一切要將鳳娘救出來。

她雖在為人處世上還算有點小聰明,但一旦被戳軟肋,她便成了無頭蒼蠅,只會四處亂撞。沈鳳閣自然是擔心她這固執會引火燒身,反而引來更大的麻煩。

南山身份一旦暴露對她而言絕非好事,對他沈鳳閣更是毫無益處。若裴良春由此得知南山與自己有所牽扯,那必然是給裴良春更大的把柄。

如今御史台看著似乎上下安諧各司其職,但內里權勢鬥爭也絲毫不少。整日里嘻嘻哈哈不幹正事的曹中丞將裴良春提上來,本就是要將貪慾無限的裴良春馴養成吃人的黑心妖怪。

如今裴良春已養得很是囂張,成了御史台中一顆非常得力的棋子,可他時時張著血盆大口,好像隨時會往上咬一口。沈鳳閣並不想被這樣一隻走狗咬到,自然不會留任何機會給裴良春。

沈鳳閣在客舍門口站了一會兒,完全不理會南山在門後面嘀嘀咕咕的請求,只留了一句「你好好睡覺」便棄她而去。

他說有人會替南山操心一點也不假,之所以這般篤定,是因為知道裴渠今日冒雨去了一趟大理寺,而裴渠與徐妙文的談話內容,也自然有人告訴他。

裴渠要為這件事出頭,這是個危險信號,意味著裴渠對南山已有了超乎尋常的關心。至於原因,難道是裴渠已猜到了南山的身份?沈鳳閣眉眼依舊冷冰冰,他從來都風平浪靜的臉上幾乎不會有旁的小表情。

天色愈發暗,淅淅瀝瀝的雨還在下。屋內的南山四下看看,發覺自己根本沒有逃出去的可能。沈鳳閣實在太了解她的本事,安排的客舍連個可以逃脫的窗戶都沒有,實在歹毒非常。

南山睡一覺醒來已平靜許多,她這會兒發著燒,盤腿坐在門口對著一堵門整理思路,可怎樣都覺得腦中只剩了一團糨糊。她上身往前傾,額頭抵靠在門上,無端想起很多莫名其妙的往事,她想抬手揉一揉臉,可沒什麼力氣,也就作罷。

外面的雨沒有停頓的意思,坊間道路變得十分泥濘,有馬車狂奔而過,便是濺起一片泥水。

走在街上的萬年縣當差吏卒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句跑這麼快要死啊,隨後收了傘匆匆回到縣廨,看看公房窗子里漏出來的燈光,又瞥一眼當值同僚,問道:「咦?今日裴明府還沒走?」

「裴明府與裴少府杠上啦。」

「杠上不走了?杠什麼呢?」

「誰知道?裴明府看裴少府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啦。」

裴渠這時正坐在公房內與裴光本對峙。裴光本只聽他說了一句「叔公上回說御史台有人是真的嗎」就讓他閉了嘴。

「我的人脈你不要亂打主意,我不會借給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用的。」哼臭小子。

「那晚輩請教叔公,若有人犯偷盜之罪,要如何審理?」

裴光本瞄瞄他,心道這臭小子在挖什麼坑給他跳呢?故意的罷?

他答:「自要有被盜者書狀呈上,受理後再由吏卒前去將疑犯追攝到案,兩造當庭對質,以物證、證人、口供為據來判。」

「那若是既無書狀,又無兩造當庭對質呢?」

「若事發突然,書狀也不是不可以後補,無兩造當庭對質卻有些不合常理。不過雖這樣規定,各衙門操作上定有差異,但若被御史台揪到……」裴光本老奸巨猾地頓了頓:「至少要笞三十吧。」

「那麼,若在這基礎上,主審官挾情遷法,枉用刑罰呢?」

裴光本眸光微亮了亮:「噢,若查實,起碼杖一百。」他上身前傾,靠近裴渠:「快說,是不是長安縣那個姓魏的臭小子最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我看他不爽很久了,要能抓住他把柄最好。」

裴光本與長安縣縣令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這時能伺機報復自然再好不過。可他沒想到自己就這樣被裴渠勾上了船,竟開始興緻勃勃地摩拳擦掌了。

裴渠依舊原地端坐,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反倒將裴光本急死:「快告訴我那小子怎麼徇私了?」

裴渠見他已經入了坑,這才不急不忙道:「我學生的乳母昨日在西市上以偷盜罪名被拘走,直至今日下午也未放出來。昨晚上長安魏明府更是對其用了刑。我那學 生乳母乃眼盲之人,試問眼盲之人如何偷盜?魏明府不問青紅皂白不容申辯便動用重刑,其心難辨,實在不知在盤算著什麼主意。」

「都屬實?」

「學生都已探聽過了,屬實。」

「姓魏的小子沒必要和一介乳母過不去呀,難道是收了好處?等等——」裴光本挑眉:「你學生?」

「正是。」裴渠抬頭看已經站起來的裴光本:「我的學生南山。」

裴光本瞬時反應過來,嚷道:「這個姓魏的臭小子!竟敢動——」他倏地閉了嘴,又問裴渠:「南山人呢?」

「下落不明。」

裴光本素來當南山是自家孩子,聽到這話還了得,想也沒多想便道:「我要讓趙御史彈劾死那個臭小子!」

「趙御史又非叔公手裡的劍,能指哪裡就擊哪裡嗎?」

「有甚麼不肯?!他當年進京沒錢考試,可是我給的錢!」裴光本炫耀過自己曾是了不起的伯樂,又道:「這事要抓緊時間才行,我今晚便去找他。」

裴渠目的達到,很滿意地起了身:「這時已閉坊,還請叔公給我行個方便。」

他厚著臉皮要了個特許通行,裴光本竟還不忘叮囑他:「快給我將南山找回來,找不回來罰你以後巡街不準騎馬!」

「是。」

裴渠立即出了縣廨,而裴光本卻還在氣頭上,全然沒有深究「魏縣令為何要與南山及南山乳母過不去」這一問題後的隱秘關係。

裴光本如果知道魏縣令這樣做是因為裴良春授意,恐怕也不會去輕易找趙御史幫忙。御史台官的關係錯綜複雜,趙御史會不會因為裴光本的面子而去得罪裴御史,這個很難講。

所以裴渠特意未提這一點。

裴良春這次動作隱蔽迅速,若無人泄密,依趙御史的本事,萬不可能知道這件事背後是裴良春在指使。所以只要裴光本不說,趙御史自然不會知道內情,也一定樂於彈劾一個違紀官員。

眼下裴渠要做的事是將南山找出來。他今日奔走一下午打探長安獄中的消息,這期間沒有能得到半點關於南山的訊息。

她就像從人間消失了一般,毫無蹤跡。

在偌大兩京尋一個人很難,他很早之前便體會過。

之前他認為,若想尋的那人還在某處好好活著,即便尋不到也是無妨的;但如今想,既然還很牽掛,就一定要找到。

長安的雨綿延不停,一晚上找下來他身上公服已潮。雨霧迷濛的長安街頭,有一種特殊的潮氣,那潮氣無孔不入,令人覺得渾身都涼。

五更二點,街鼓準時響起時,裴渠在沈宅門口勒住了韁繩。他幾乎去了南山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未能找到她。這地方也許是最後的可能,儘管他與沈鳳閣毫無交情,但他今日想見一見沈鳳閣——以一縣縣尉的名義。

萬年縣高官雲集,他們在衙門中呼風喚雨,回到家中,也不過是萬年治域內一個人。

而對於裴渠的登門造訪,沈鳳閣不歡迎也並不排斥,只是他眼下堂中還有客,所以決意讓裴渠再等一等。

堂中這客不是別人,正是趙御史。趙御史道:「下官知此事並非那般簡單,特意前來問過台主,要如何處置?」

「給他一點教訓吧。」沈鳳閣面無表情地說著。

「可下官如此,便是與裴御史為敵了……」

「身為台官,應以綱紀為重。」沈鳳閣淡淡說著,似乎沒有給出任何指示,卻又分明為趙御史指明了路。

趙御史今日來找沈鳳閣,便是表決心要與台主站在同一邊的。沈鳳閣感謝他的站隊,卻並沒有十分明確給他答覆。

「下官明白。」趙御史應道,「下官告退。」

「從後門走,不要撞見裴渠。」

「下官知道。」

趙御史低頭行了禮,轉過身退了出去。

待他走後,沈鳳閣起了身,走到門外時,候了多時的小侍問:「台主可要召裴少府過來?」

「讓他在外舍再喝一碗驅寒湯罷,天竟然這樣涼。」

小侍應聲連忙走了,沈鳳閣則沿著走廊一路往前,伸手接了廊下落下來的水滴。雨不知何時忽然停了,只有屋頂積水沿廊往下滴滴答答落。

燈籠仍舊亮著,照他一路走到客舍前。他取了鑰匙,將雙扇門拉開,忽有半個身子直直往前倒來,那腦袋磕在他的腳背上,竟讓他輕輕皺了下眉。

沈鳳閣沒有彎腰,他只略略低頭看了一眼,只見那腦袋緩緩抬起來,腦袋的主人用手揉了揉額頭,睜開了眼。

沈鳳閣仍舊面無表情地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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