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軟肋

五月的天已是很熱,一場陣雨根本澆不透這火氣。驟雨暫歇,天色鴉青,烏沉沉一片,好像還有大批雨水將至。受了潮的街鼓已悶悶敲到了最後一聲,南山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屋門口,聽隔壁娘子將事情慢慢說來。

她神色凝重,隔壁娘子嘆一口氣:「衙門也真是太亂來了,鳳娘那樣的人又怎會偷拿東西?」

原來是白日里鳳娘與鄰居大娘一道去西市,沒逛多久,便有小吏上來擋了去路,竟是從鳳娘小簍子里搜出一支金簪子。有個胡商在一旁嚷嚷說這簪子是他的,是鳳娘方才在西市鋪子偷拿了他的簪子。

鳳娘反駁說自己眼睛瞧不見,如何偷拿東西,那胡商便一口咬死鳳娘是在裝瞎。如此一鬧,吏卒便將鳳娘給帶了回去慢慢審,到這時辰也沒有放回來。

南山這時面色差極,隔壁大娘又嘆口氣:「不知道明日鳳娘能不能放回來……她看不見,又一個人,膽子又小,這會兒在牢里可怎麼過啊。」

若只是單純的誣陷偷拿或許並不難解決,但從隔壁娘子的描述中看,事情並不會這樣簡單。那胡商誣陷誰不好偏要誣陷一個眼盲之人,何況縣廨的人也不可能這般不明事理,怎麼看都像是有其他人在故意算計。

南山站在軟綿綿的細雨中蹙眉思索,心全都擰到了一起,手上韁繩勒得緊緊也不覺得疼,身後的馬忽用腦袋蹭了蹭她。南山陡然回過神,那娘子也說:「眼下再著急恐怕也無甚辦法,只好等明日街鼓響起來再說了。」

鼓聲落盡後的長安各坊彷彿都睡了過去,停了一會兒的雨這會兒又漸漸下大,南山別了隔壁娘子,牽馬回了家。

堂屋一絲煙火氣也沒有,四下孤清清,一道閃電將屋中照亮,凄厲一聲驚雷彷彿讓屋子都震了一震。

她顧不得太多,回屋迅速換了一身窄袖衣裳,將襆頭緊緊纏好,套上蓑衣就悄悄出去了。

此時的長安縣廨內,縣令正托腮苦想著。到這個點還留在公衙處理公務,不是這位縣令有多勤政愛民,而是他正在煩惱地等人。

有人指名道姓讓他逮個人,他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做了,他便是構陷無辜平民;可若不做,他又有把柄落在人家手裡,不聽話就要被人活活弄死。

罷了,反正臨時拘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等過了今晚將人放出去就好了,可那人說要來審問疑犯,怎麼還不來?

縣令將眉毛皺成了八字,忽聽得吏卒在外道:「來啦來啦!」

縣令聞聲霍地起身迎客,而此時南山卻已是到了長安獄外。夜禁擋不住她,何況還是在這樣一個連武侯都懶得出來巡街的雨夜。

獄門兩側雕印的狴犴頭看著極駭人,南山並沒有劫獄的打算,於是翻上屋頂靜靜候著。

沒過多時,她便見到有人從縣廨拐出來,從公服上她能辨出其中一人正是長安縣令魏明府。吏卒替魏明府打著傘,而他身邊那個自己撐傘遮了頭的,穿的是一身常服,很難分辨是個什麼人。

南山覺得他身形和走路姿態有些眼熟,眯了眯眼使勁瞧,瞥見了他腰間一塊玉佩,陡然認出了對方——竟是裴良春!

她心驀地一沉,十分差勁的預感驟然襲來,不過片刻之間,裴良春便跟著魏明府進去了。

長安獄外面不過只有兩個獄卒,可裡面卻多的是吏卒,想要進去一探究竟幾乎不可能。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裴良春進去,又回想起那日在裴府,裴良春那般語氣不善地說她與朝歌相像,便約莫猜到了幾分情委。

裴良春想要求證她的身份,最簡單直接的途徑便是從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入手,而鳳娘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裴良春進到獄中並沒有繼續往前,而是十分自然地轉過身往刑訊室去,可見他已是長安獄的熟客。多少羅織構陷靠的是嚴訊逼問,只有審訊者自己知道。

鳳娘已被帶去了刑訊室,手腳皆被困住,卻並沒有皮肉傷。裴良春將她打量一番,也沒有兜圈繞彎,徑直問道:「你是誰的乳母?」

鳳娘四下瞧不見,只聽得陌生的毫無善意的男聲傳來,嚇得微微縮起肩迴避問題:「奴未偷拿金簪,奴是真的眼盲,見都未見過那人的簪子,又如何能偷拿……」

「你是誰的乳母?」裴良春無視她的迴避,又將問題重複了一遍。

他的聲音聽起來分外有壓迫感,鳳娘仍舊縮著肩:「我家娘子是長安縣的媒官。」

「叫什麼?」

鳳娘如實回:「我家娘子叫南山。」

裴良春面無表情:「你當真是『南山』的乳母嗎?」

鳳娘拚命點頭。

「祖籍哪裡?」

鳳娘則又回:「河東。」

裴良春唇角似笑非笑,不急不忙反問:「河東?」

鳳娘則又拚命點頭。

「不是淮南嗎?」

鳳娘用力搖頭否認。

裴良春眸光瞥了一眼角落裡的刑具,慢悠悠道:「知道拶指嗎?」

鳳娘沒有應聲。

裴良春略側過身,看一眼站在一旁的縣令。魏縣令被他看得發毛,趕緊指示獄卒上刑具。

他心想真是倒霉,原本還以為裴御史就過來問問話,沒料還要上刑,如此一來,明日肯定是放不出去了!想他好歹也是京縣縣令,官居五品,卻要受制於區區六品的侍御史!

獄卒很快給鳳娘上了刑具,所謂拶指,即用拶子夾手指,疼痛非常,令人求死不能。

鳳娘顯是怕極了,她這時已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狗官是要從她口中審出她家娘子的身份呢!鳳娘暗吸一口氣,亦給自己壯了壯膽:不怕!九年前那般風風雨雨都過來了,還怕這嗎?!

裴良春在高足案後坐下,聲音十分平靜:「我再問一遍,你是誰的乳母?」

獄卒已是十分狠心地開始兩邊使力拉繩子,鳳娘皺眉回道:「南、南媒官。」

裴良春又反覆問了幾遍,鳳娘的手都快要變形,可她卻依舊不鬆口。

深諳刑訊之事的裴良春大概摸清了鳳娘的性子。這婦人看著柔弱,卻並不是好啃的骨頭,要她指認南山並非「南山」,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達成的事。

可他並不著急,他有的時間耗她。又上了一輪刑具,裴良春起了身,他甫往外走,魏縣令便連忙跟上來送他離開。

兩人往外走到門口時,魏縣令低首小心道:「裴御史,這人不好留啊。瞎子偷拿一看就是誣陷栽贓,這讓我很難辦啊……」

「誣陷偷拿……」裴良春頗不屑地哼笑一聲,「魏明府,你設計個什麼罪名不好,偏挑中這個?人既然進來了,便沒有隨便放回去的道理,至於辦法,你自己想。我需要她指證那條漏網之魚,你可給我看好她,別讓她死了。」

魏縣令眉毛皺成八字,裴良春這小兔崽子,真是塊天生做酷吏的料子!

他心裡雖這樣想,卻因有把柄在裴良春手上,只能唯唯諾諾恭恭敬敬送他走。

南山仔細聽了他二人的交談聲,雖然因混著雨聲聽得並不十分真切,但她也聽明白了一二。南山擦了一下額角的雨和汗,動作極輕巧地爬了下來,簡直如同鬼魅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雨夜中。

後半夜的雨下得像篩糠,南山趕到萬年縣開化坊東南方向某處宅子時,雨勢才漸漸小起來。一晚上她都在不停趕路,此時身上已分不清是雨是汗,她正猶豫時,遙遙瞥見了穿蓑衣戴斗笠的巡街武侯,於是也顧不得太多,直接翻牆就進了宅院。

府中亮著的燈籠寥寥,南山全不用走彎路便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這會兒已近五更,不久之后街鼓便要敲響,在那之後,天也會亮起來。而這座宅院的主人,此時房中的燈已經亮起,恐怕已是梳洗完畢,等著去上朝了。

南山窩在庭院里等著,雨水落在頭頂密密疊疊的葉子上,沙沙作響。她整個人將要虛脫,這時那扇門卻開了。衣著紫袍的年輕男子從門內走出來,又將門合上。

他轉過身,竟是一眼就看到了黑暗中躲在樹下的南山。

他已許久未見南山。南山今日過來,在意料之外,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比誰都清楚裴良春做了什麼,自然知道他利用長安縣令逮人的事。

「回去。」他開了口,「我幫不了你。」

南山暗暗握緊了拳,她牙根緊了又緊,心中不知是氣還是怨。

可她仍舊低聲下氣:「求求你,救一救鳳娘罷……」

「裴御史要做想做的事,我素來干預不了。他這次要查的是你的身份,他需要這個機會往上爬,我沒有辦法阻止。或許我能通過關係幫你遞些葯給鳳娘,讓她走得舒坦些。但那樣對你無益,越是如此,裴御史對你的懷疑只會更深。」他風平浪靜地說完,「必要的犧牲,無可避免。」

那人說完便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身,沿著潮濕的走廊往前走。

南山追了上去。

那人忽頓住步子,語聲沉定了無生氣:「朝歌,你不要恨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