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雨

素來溫和的裴君此時目光灼灼,像要將人看穿,南山竟被他看得有一絲髮慌。比起慌亂,她心中此刻更多的竟是恐懼。她下意識地倒退,卻被裴渠伸到她身後的手給攔住了。

她陡然回過神,對上裴渠視線,分外沉著地回說:「味道很好,就是這樣。」

但顯然裴渠並不打算這麼輕易地放過她,他變了又變的眸光彷彿已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咄咄逼問:「是甜是咸,是酸是辣?能分辨出來嗎?」

這無疑給了南山巨大的壓力,她心裡念叨著撐住撐住,不要被惡勢力壓倒,可袖下的手有些握不住。她皺了一下眉,問:「老師想說什麼呢?」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他聲音一如既往,卻暗藏了居高臨下的壓力,讓南山渾身不自在。

雙方的對峙持續了很長時間,南山扭過頭:「我又不是老師肚腹中的蟲子,猜不出老師要說什麼。」

她顯然已十分不高興,但裴渠覺得沒有比這再好的機會了,他心平氣和地宣布了他的推斷:「你吃不出味道。」

南山將頭扭回來盯著他。

「初三在白馬寺外的酒樓,那盞涼飲里摻了酒,你未能喝出來。」他不急不忙:「初四在洛陽宅中,我給你喝的杏酪粥沒有放糖,你卻說很甜。你吃東西很快,是因為吃不出味道所以想要潦草解決。為什麼說謊?」

南山被他說得胸膛一起一伏的,好像在壓著氣,但她卻又能很快平息自己,眼都不眨一下,盯著裴渠雙眸反問道:「吃不出味道是很光榮的事嗎?」

「不是。」

「既然不是光榮的事,又為何要對旁人坦白?只我自己知道不可以嗎?」她有理有據:「生病也好,吃不出味道也罷,皆是學生的私隱,不想讓旁人知道,難道有錯嗎?」

「沒有錯。」

「那就到此為止罷。」她強撐著一口氣就快要萎塌下去,垂下頭放低了聲音:「學生要去睡覺了。」

可憐模樣畢現,是十分有技巧的示弱,但這示弱中,卻暗藏了十足的傷心。

裴渠緩緩抬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安慰她。那指尖都快要碰到她後腦勺,南山卻忽然抬了頭。裴渠一點一點收回手,緩緩道:「為師明白你不願讓旁人知道,但這並非小疾,若能治癒,也不必諱疾忌醫一直拖著。」他接著問:「何時開始吃不出味道了呢?」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南山似乎覺得自己還被困在某個春秋大夢裡沒有醒來。她安安靜靜站了一會兒,等所有的情緒都平復了下去,聲音也變得格外平靜:「不大記得了,生了一場病,之後便這樣了。若算一算,也有好些年了罷。」

這心平氣和中是無可奈何的妥協與接受。食之無味,喪失最基本的為人樂趣,是很容易自我厭棄、由此徹底廢掉的。這些年她努力活著,時常感到厭倦無趣,飲食都成負累,很難高興起來。但她得活著,得這樣活下去。

可她活成了什麼樣子呢?現在這個模樣,是她真正想要的嗎?

南山垂頭喪氣,卻又強打起精神與微笑,抬首望著裴渠。

她一雙眼睛彷彿會說話,她一雙眼睛裡全是硬撐出來的希望,她張了張口,最終說出的是:「那麼,老師若有認識的好大夫,請介紹我認識。」

她說完旋即轉過了身,繞過裴渠回了屋。

她未亮燈,黑暗中她行動自如,迅速收拾完自己,在寢床上躺下。屋外是止不住的蟲鳴聲,等了許久,才聽到裴渠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這一片不明朗的月夜裡。

南山很少做夢,一旦做夢則是漫長拖沓得不得了。屋外晨光熹微,她從寢床上坐起來,抬手搓搓臉,嘴裡依舊什麼味道也沒有。她夢見許多柑橘,一筐一筐地抬進 家裡,她毫無節制地吃,剝得手上都是黏黏的橘子皮汁。那清香中帶著甜甜的氣味,以及柑橘肉入口時,比糖還要引人貪戀不止的美好甜味,構成了她整個夢境中最 令人難忘的部分。

夢裡的她還很小,因為吃了太多的柑橘,被祖父教訓,說的話也總是那一句:「這樣要吃壞肚子的,諸事諸物再好,都要有節制,你要明白這個道理。」

祖父總會逮著一切機會教訓她,現在想想,卻只記得這一句了。

南山腦中閃過一刻的迷茫,可她立即爬下床,剛穿戴整齊,便聽得外邊侍女敲門。洗漱水與早飯都給她送了過來,她匆匆解決掉便往前邊去。

這時辰,府里該出門的人早就走得差不多。裴晉安自是一早便去趕常參,裴良春也早早去了衙門,唯獨閑人裴渠這會兒在主院的馬廄里挑馬。

長安城最大的坊南北長度接近兩里,最小的坊南北長也有一里,萬年縣佔去長安約一半地方,一個月內想要徒步巡完自然會十分辛苦,於是裴渠打算騎馬。

因戰馬需求量大,尋常人家不會養馬,但權臣例外。譬如袁太師林林總總被賞了幾十次,家裡馬匹應是數不勝數。但袁太師頗有自知之明,將這些賞賜來的馬及養下的小崽,均又拱手送給了朝廷,只留了極少自用。

養馬太多會被疑有反叛動機,袁太師當然不會給自己鑿建這樣的坑往裡跳。事實上他作為先帝手下重臣,被聖人疑心無數次,聖人恐怕也想要除掉他,可這位老傢伙實在精怪,任憑聖人挖了無數陷阱,他是瞥也不瞥一眼,更別說掉進去了。

當今局勢,非聰明人不能活。但聰明得也需有度,不然又會反誤自己性命,實在是很難把握。

總之,馬匹對於長安百姓來說,到底還是富貴人家的專屬。尋常百姓要用馬,也只能借或貸才行。有說貧困舉子想去平康坊狎妓遊樂,借了好馬匹裝作富家子弟打 腫臉充胖子的;也有隻騎得起驢的流外官酸溜溜地哼哼說「騎馬真是庸俗,不如騎驢,看起來雖然很窮但很是曠達呢」,都只能變相說明馬匹尤其是好馬的金貴。

裴府約有十幾匹馬,裴渠今日牽走了兩匹。

他牽著馬出了外院,在門口等南山,顯然是要給她一匹馬騎。他的理由也很簡單,既然徒弟能幫忙巡坊,那自然也要給些好處獎勵一下,譬如這匹高頭大馬。

何況昨晚他讓徒弟那麼不高興,也該好好安慰她一番。

南山出來後見此情景,先是一愣,但看到老師將韁繩豪氣地遞到自己面前,立即反應過來:「給我騎的嗎?」

「是。」

她貪心地問:「要還嗎?」

「要。」

裴君不改小氣本色,南山卻還是道了謝。

時辰已不早,南山一躍上馬,說:「老師趕緊走罷,太陽都有些毒了。」

徒弟這般積極,老師也只好連忙跟上。

南山在騎馬這件事上,堪稱熟手。就算平日里騎慣了驢,也不可能到這境地。裴渠在後邊跟著,看她一如往常卻又有些不一樣的背影,差一點要走神。他又跟上一些:「你又要將為師甩在後面嗎?慢些走不好嗎?那是誰家的宅子?」

南山迅速瞥了一眼,回頭道:「老師當真不知道嗎?這正是裴御史家。」

連自家兄長的宅子在哪兒都不清楚,看來關係真是太一般了,但也情有可原。按照排行,裴渠往上有好幾個兄長,拋開堂兄不說,只算自己家的便只有兩個,一個是裴大郎,如今在益州任官;另一個便是四郎裴良春。

裴大郎與裴渠是一母所生,母親是裴晉安正妻,故而算作嫡出。但裴良春卻是妾室所出,與這兩位兄弟之間,自然存了隔閡。

裴良春生母張氏長得極漂亮,也很得裴晉安的寵愛。那年裴晉安正妻去世,張氏頂上算是沒人再壓著,可轉眼裴晉安就娶了個五姓女回來續弦,張氏又被這個年輕囂張的五姓女壓了一頭,恐怕只有鬱郁的份。

戶婚規定,妾就是妾,妻就是妻,以妾為妻是顛倒冠履、紊亂禮經,有違律法。

於是張氏一輩子也只能做妾,再囂張得寵也成不了主母。

她大約受制於這名分太多年,心也漸漸惡毒起來,連帶著將她寶貝兒子,也教得黑心毒辣毫無人情味。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局限。

裴良春很明白這個道理,於是拼足了勁往上爬;南山也深諳此理,於是很辛苦地過了這些年。

天氣燥得四處生塵,仰頭看看都是灰濛濛的,路兩旁的榆樹柳樹一個個都無精打采,師生二人各自騎馬巡了兩天街,都被這日頭燒枯了一般。

沒想到臨近傍晚時,與街鼓一同響起來的,竟是一陣轟隆隆的驚天雷聲。

「要下雨啦!」坊內有總角小兒雀躍歡呼起來,裴渠勒住韁繩,喊住南山:「今日就到這兒罷,若半途下起雨來,你找地方躲一躲,別淋濕了生病。」

南山潦草應了一聲,一夾馬肚,便絕塵而去。

她住在長安城西的長安縣,與東邊的萬年縣比起來,顯貴要少很多,但窮人倒是不少。好像也因為窮,沒有高牆相隔,鄰里反而處得融洽。

她甫進坊,便有人同她打招呼:「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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