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黑心腸

裴良春雖然見到熟人,卻未勒馬停下,而是頭也不回地領著刑部一眾爪牙,押解著疑犯揚長而去。

馬蹄聲噠噠噠遠去,南山回過神來道:「方才那位是侍御史裴四郎罷?」

裴渠歸國後並未見過裴良春,他與裴良春雖是親兄弟,如今卻已隔了萬水千山。他一歸國便去了洛陽,而裴良春也早已另立門戶,在平康坊儲相公府旁邊置了一座宅子,養了他「搶來」的嬌妻,很少再回家。

說是「搶來」,其實也不為過。裴良春妻子韋氏原本是段郎中的正牌夫人,三年前段郎中因禍事入獄,眼看著熬不出去,無奈之下便寫了放妻書。那廂放妻書一到,這邊裴良春便張羅著將韋氏娶回了家。

正因為此,便總有人講段郎中是被構陷入獄,罪名均是捏造,連放妻書都是裴良春逼著他所寫。

裴良春為得人婦不擇手段一說,當時傳得紛紛揚揚,也正是因為此,裴良春很自覺地搬離了家,在平安坊置了一座宅子,生活至今。

裴良春任侍御史一職已有三年,負責糾舉百僚、推鞠獄訟,不過從六品下,卻舉足輕重。當下任官,不能單看品秩高低,侍御史品秩雖不高,卻是極清貴難得的職位。而之所以清貴,則是因御史侍奉皇帝,乃聖人耳目,接近權力核心,很能說得上話。

裴良春是出了名的黑御史,鐵面無私冷血無情,承襲了他幾位上官的優良脾性。到了何種程度呢?哪怕身為中書相公的父親裴晉安有過失,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彈劾揭發,更不用說是裴渠這種無足輕重的弟弟。

倘若裴渠哪天犯了錯,恐怕第一個將他揪到御史台的就是裴良春。

也正因為裴良春的得勢,家中所有人對他的態度卻還是格外的好——不要得罪風頭正盛的御史,他們吃人不眨眼。

裴良春所行之處,似乎總讓人覺得有些冷颼颼。

南山打了個寒顫,輕推了推裴渠:「老師在想什麼?」裴渠已是走神很久,半天沒回應。

他應了一聲,只說:「我這位阿兄如今看起來威風凜凜。」

「裴御史乃曹中丞學生,順老師玉帶一路至青雲並非難事。」南山說的正是三年前曹中丞自辟御史,將他這位得意門生從秘書省拎上來一事。

所謂自辟,是由御史長官選任御史,再以聖人名義下敕除授的制度。

本來六品以下官員選任都是吏部的事,但也因御史職位特殊,所以另外對待。

裴良春長了個好腦子,又認了個好老師,再加上與生俱來的一副黑心腸,將來官途通達顯貴,也是可以預見的事。

師生二人正各揣心思議論裴良春時,忽有一匹馬折了回來,騎在馬上的並非裴良春,而是他的一名爪牙。那爪牙姿態倨傲,也不下馬,居高臨下轉述裴良春的意思:「裴御史有事轉告二位。」

裴渠道:「請說。」

爪牙道:「裴御史請裴少府今日早些回府。」他說著又看向南山。

南山亦學裴渠道:「請說。」

爪牙道:「裴御史請南媒官今日過府一趟。」

裴良春這邀請聽著有些像鴻門宴,令受邀者內心頗有些不安。南山偏頭看一眼裴渠,無疑是在尋求幫助:「老師?」

沒想到老師卻與爪牙說:「知道了。」

爪牙得了回應便勒轉馬頭,迅速飛奔而去。

「老師竟就這樣答應了?」

「我如今本就住在府中,早晚都要回去,為何不能答應?」無良老師拎著她的包袱就轉了個方向:「你未來得及拒絕是自己的事,為師沒有替你做決定。」

凶暴無理,好像在報復她方才的冷臉。

南山自知沒怎麼占理,連忙追上裴渠的步子:「老師,請將包袱還給我。」

長孫家出了事,自然說不了親,今日的計畫也提前結束。南山跟著一言不發的裴渠到崇義坊,閉坊的鼓聲剛剛敲響。

崇義坊乃朱雀門街東第一街街東自北向南第二坊,達官顯貴多居於此。裴晉安如今官至中書令,紫袍玉帶加身,相公級人物,所居宅院佔地十二畝,園池亭台一應俱有,不大不小正合身份。

府門對街而開,映入眼帘的先是門屏,其次才是朱紅大門,進了大門則是外舍,供外客吃茶小憩,再往裡方是中門,中門內見庭院,穿過庭院方至中堂,是正兒八經的大戶人家格局。

南山雖與裴渠一起,卻也不能直接登堂入室。沾了老師的光,她不必在外舍苦等,而是進了庭院,在東廳等候,有人伺候吃茶。

裴渠並沒有與她一道進東廳等候,將她送至此地便先行走了。

南山奔走了一整日,這時肚子早已空空。下人送上新鮮菓子,她從木格子里取了一隻,神思竟有些恍惚,好半天才回過神,將軟糯菓子塞進嘴裡,努力地咀嚼吞咽,臉上竟現出一絲痛苦之色,彷彿是尖銳的碎冰渣從脆弱狹窄喉道中擁擠穿過。

她臉色頓時變得極差,旁邊很會看眼色的侍女連忙遞上熱茶。南山接過來飲了好幾口,稍稍緩過來,這才仔細端詳起廳內陳設。

內牆上繪著駿馬圖,歷經好些年卻似乎還是原樣子;廳中擺著六扇木骨連地屏風,紙面上畫有雲鶴山水等等,好像是新換的;茵褥鋪地,很是乾淨,冬日想必也很暖和。

南山看得正出神,卻聞得門被敲響,另有一侍女進來躬身說道:「相公請南媒官上堂坐。」

南山立即起身整了整衣服,她甚至覺得自己看起來有些潦倒。

她從很多年前就一直這樣潦倒了,早該習慣才是。於是她收起所有心思,隨同侍女去往中堂。

堂中亦是茵褥鋪地,陳設均是恰到好處。但她沒法看得太細,只因堂中坐的是……

咦?她居然見到了本朝太師袁師德!

袁師德乃裴晉安老師,一生侍奉了三代皇帝,出為將,入為相,為人寬厚十分清正,從未教人抓過任何把柄。但南山卻以為,袁師德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老人精。

此時,老人精正坐在裴相公府中堂的首席上,次席坐著裴晉安,再次則是裴渠。而裴渠對面的几案必是留給裴良春的。

天光雖已黯下來,府內卻火把燈籠均點了起來,而堂間則更是敞亮。南山進了堂內,伸平手躬身行完禮,這才不卑不亢地在末席坐下,略有些忐忑地等候下文。

恰在這時,走廊里忽響起腳步聲。南山細細一聽,猜到來者是誰。果然,侍女將門打開,正是裴良春邁入堂中。

他一身官袍還未及換,可見回來得很是匆促。

裴良春給袁太師及父親行了禮,在几案後甫坐下,便聽得父親問道:「方從衙門回來?」

「正是。」裴良春應了一聲,又說:「先前在永樂坊遇見七郎與南媒官,愚便私作主張將南媒官請了過來。七郎婚事遲遲定不下來,恐怕也不能再拖了。」

他所作所為合情合理,甚至還冠上了「為七弟著想」的帽子。

可裴良春哪裡像是做好事的人?不說南山,就連裴渠也不大信他。

但人已到了,又能如何?裴良春看一眼南山,問道:「聽聞這月初南媒官為七郎婚事特意跑了一趟洛陽,不知可有結果?」

「回裴御史的話——」

南山甫開口,卻被一旁的裴渠給打斷了:「沒有結果。」

各個几案之間都隔了距離,南山略側頭看了一眼裴渠,只模糊見他神情寡淡,看不出什麼情緒。

兄弟二人之間頗有些劍拔弩張的意思,袁太師在這當口發話:「婚姻乃人生要事,不宜急於求成。」他萬分和藹地看向裴渠:「雲起吶,不用著急,該來的總會來。」

老人精雖沒有明擺著讓裴良春不要管弟弟閑事,但一句話便表明了立場。

可他立刻又對裴良春道:「你七弟年紀小不懂你一片苦心,說話是生硬了些,你也勿往心裡去。」

轉而又對南山道:「配婚令之下,官媒衙門也是終日奔走忙碌,實在辛苦,還望排除萬難,盡心儘力才是。」

「喏。」南山低著頭應了一聲,心裡已勾畫出一個姦猾模樣的老人精,面上卻是如常。

袁太師說完這句,裴晉安又緊接著發話,迅速轉移了話題:「今日御史台拘了長孫侍郎?」

裴良春應道:「長孫濟收受賄賂、養術士占星,其餘罪狀還待審訊。」

袁太師捏住一小撮鬍子,緩緩應了一聲,又看向裴渠:「雲起,你如何看?」

本該對朝中事務一無所知的裴渠此時心中卻另有盤算。長孫濟被拘,想必不會只是因為收受賄賂、養術士占星這些罪狀。這些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恐怕——

南山這時候腦海里跳出「國璽」二字來,但立刻又被她壓了下去。

渴極了的她悄無聲息地拿起案上玉杯偷偷抿了一口酪漿,聽得裴渠回道:「晚輩不知。」

好聰明的郎君啊,南山將那口涼涼酪漿咽了下去,緊接著又腹誹了一句——真是好聰明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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