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南山

老師拋棄臉面演了一出巧遇,結果徒弟很不配合地拆了台。南山瞅瞅巷子拐角,再看著他,實誠地說:「不巧罷。」

老師一張薄麵皮被負心的學生撕成一片片,卻仍舊鎮定,道:「為師找你有事,你過來。」

此時南山距離他有好幾步遠,她不著急過去,倒問:「聽裴明府說老師這月須得將萬年縣巡上一遍,難道是不認得路特意在這裡等學生?」

學生的確是個人精,將話說得這般赤.裸直接,都讓人不知怎麼回。好在裴渠的麵皮早被撕得所剩無幾,於是更加直白地應了一聲:「是。」

早說嘛,何必又是裝偶遇,又是擺出一副「老師這裡有好事,過來給你糖吃」的模樣。

南山倒也爽快:「我今日要去好幾戶人家,在長興永樂二坊,老師若無計畫,與學生一道走便是了。」

得這般大方懂事的學生,老師一沒說「好,我有馬車可以代步」以實際行動來進行獎勵,二沒說「辛苦了麻煩了」這等虛偽的感謝辭令,而是說:「你走前面,為師會跟著的。」

南山於是越過他,走到前面去。要不是耳朵好可以聽到身後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她恐怕得時時刻刻回頭看,或得在腰間拴根繩子拖著老師,免得老師跟丟了都不知道。

越走日頭越毒,行至長興坊,日光能曬得人臉燒起來。南山好本事,將小包袱頂在頭上擋日光,居然也健步如飛。走了一段已是過了靈感寺,她停下步子往後一瞧,咦?人呢?

她定睛一瞧,這才見裴渠慢悠悠地自寺門口晃悠出來,手裡竟是拿了一片瓜。南山方才走得太專註,以至於根本沒察覺到他是何時去弄了瓜。她這會兒渴極了,見到烈日底下拿著瓜的老師,簡直覺得他通體發光,仿若寺中剛剛跑出來一個佛祖。

裴渠利用職務之便搶了轄區內的一片瓜,自己沒吃一口,全給了徒弟,以示犒賞。緊接著又說:「你只顧著自己走,全然將為師忘在後面,如此行事是不是不大妥當?」

南山低頭啃瓜,聽得這話,將最後兩口啃完,很是自然地接過裴渠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這才發現帕子是上回雨天她借給他用的,她剛要將帕子往兜里揣,卻又被裴渠拿了回去。

南山心裡咯噔了一下,眨了眨眼回他方才的話:「老師難道要我邊走邊介紹這坊中門戶?」

沒給裴渠回答的時間,南山立刻接著說了下去:「每門每戶都介紹,一整天連個長興坊恐也走不完,倒不如我回去將坊內布局畫給老師,老師現下只用去坊角武侯鋪點個印就是了。」

裴光本為有效監督裴渠巡街,讓他巡完一坊便去坊角的武侯鋪去點個印,算作考核。

南山這辦法無疑是最好的,學生是記憶超群界的高手,老師亦是,這樣一配合,簡直太省事。裴渠自然也知道這辦法好,但對於學生只顧著往前沖,對他絲毫不理睬一事,他又覺得不高興。

於是他點頭接受了這提議的同時,又與南山說:「遇到門朝街邊開的,你總得與我說一說。九年時間變遷太多,為師甫回朝,許多人事都不大清楚了。」

他說的楚楚可憐,南山遂豪邁地答應了。

達官顯貴才有將門對著街邊開的資格,小門小戶是不行的。裴渠要了解的自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這些官宦皇親。

南山頓悟他的目的,於是像模像樣地與他說道起來。

她簡直像一隻吃了無數事情的妖怪,源源不斷地可以吐出東西來,誰也不知道那顆小腦袋裡到底存了多少東西。

譬如路過秘書省劉少監家時,她將劉少監現下境況及一些往來與裴渠說完,裴渠說:「劉少監似乎很節儉。」因為宅子看著實在寒酸。

她便說:「冬日裡趕早朝,路上冷得要命,劉少監嫌手爐太貴又鋪張,出門前一點東西也不吃,到前邊那個鋪子買一塊蒸餅,用袖袍墊著暖手,暖得差不多了然後吃掉,一絲一毫都不浪費。他還將這訣竅告知秘書省同僚,聲稱既可暖手又可暖胃,美不可言美不可言。實在不知省錢省到如此境地,那樂趣是從哪裡來的……」

裴渠說:「我走時秘書省全是病老頭子,不知眼下如何。」

南山則說:「好多了好多了,劉少監就十分康健!」

行至李將軍府,那府邸則是建得分外鋪張,可見其主也是有錢有勢。裴渠道:「我記得李將軍在大安坊有座園林,不知現在可易主了?」

「倒沒有易主,只是因那林子中翠竹茂盛又有些鬧鬼,京兆便傳聞其中藏了李將軍的秘密衛隊,這事傳到聖人耳中,李將軍連夜便令人拔光了竹子以示清白。如今那園林已是沒甚看頭了。」

裴渠沒有再接話,南山領著他繼續往前走,至一處園林前:「九年前這裡曾是馬相公的園林,後來馬相公領著家小還鄉去了,這園林便獻給了聖人。」

「我記得馬相公似還未到致仕的年紀。」

「那年這園子里有株杏樹結出的杏子大的出奇,聖人知道後只說了一句『能結出這般大杏子有違常理,太怪異』,馬相公便匆匆將園林獻了上去,不久之後便辭官回去了。」

「聖人似乎無所不知。」

知道京兆坊間傳聞也就算了,連人家園子里長了大一點的杏子也知道,這天下還有什麼是他不知的呢?李將軍馬相公也都是歷經風雨的肱骨之臣,卻一個個都成了驚弓之鳥,可見這些年羅織不絕給朝臣帶來的恐懼有多深。

南山言簡意賅,應道:「是。」

「你似乎也無所不知。」

說話間神情一直很輕鬆的南山這時毫不避諱地盯住了裴渠的眼睛。裴渠面上神色淡淡,彷彿方才那一句話只是隨口一說,並沒有深意。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以南山一句「學生也就這點本事」收了尾。

南山原本還算高昂的興緻跌下去不少,她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到一處宅院門口停住步子,忽然轉過身來,有些硬邦邦地開口:「某要替安邑的宋娘子說親,郎君若不願等,可去武侯鋪點了印就回去。」

她轉過身向門房遞了帖子,已是全然不管身後的裴渠。稱呼態度也彷彿回到了初見時,甚至更生疏。

裴渠自然領悟她的意思,遂站在門外等,直到她出來。

之後一路,南山一句廢話也不說,就連介紹門戶也十分公事公辦。在長興坊內又去了兩戶人家,已到了下午。輾轉去了隔壁永樂坊,她到孫娘子家說了提親事宜,隨後出來時,見裴渠站在偏門外面正候著自己。

「你今日還有地方要去嗎?」

「長孫娘子家。」她這會兒心情好了一些,手裡拿了一塊冰,小包袱掛在腕上。裴渠上前不容分說地解了她的包袱,隨後又系好替她拎著,說:「走罷。」

南山低頭吃了一口冰,裴渠偏頭看她一眼:「哪裡得來的?」

「孫大娘給的,她家存了冰。」

炎炎夏日裡,冰是稀罕物,非富貴人家沒有的。南山顯然很珍惜這塊冰,吃得很是小心翼翼。這冰冷得令人舌頭髮麻,好像隱約能吃出一星半點的甜味來。

「有味道嗎?」

南山不假思索:「甜。」

裴渠竟幽幽嘆息:「冰不是這般吃的。」

南山繼續往前走,沒有說話。

裴渠今日領教了她的不高興,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

南山忽掰了半塊冰遞了過去,裴渠愣了一愣,終是接過。

南山在王舍人家的破宅子前坐下來。王舍人是個窮乾淨的,門楣雖破,卻連一點灰也沒有。日頭已沉了一些,距離閉坊還有一個半時辰。長孫娘子家就在不遠處,她不必著急,遂坐下來慢騰騰地吃冰。

裴渠學著她的樣子低頭吃了一口冰,但實在體悟不到其中奧義,便任由它在手中慢慢融化。

街邊槐柳成蔭,天邊送來了涼風,裴渠問她:「為何叫南山這個名字?」

長安城前直南山,後枕龍首原。有關龍首原,傳聞是一條黑龍自南山而出,飲渭水,所行蹤跡便為龍首原。因地勢風水諸因,連帝王長住的宮殿亦高踞在龍首原上,可俯瞰整個長安。

南姓並非十分稀奇之事,但以山名,卻很難得。

南山吃完手裡的冰,意猶未盡地深吸一口氣,抬首望了一眼已經偏斜的日頭,眯了眯眼道:「我小名不是這個,山是我自己取的名。」

如徐妙文所說,她及笄之前,可憐的雙親便已不在,若不依附親戚,自己取個大名出來混事也無可厚非。

「那為何用『山』字?」

南山側過身,對著他誇張地聳起了肩頭:「像不像?」

她這個解釋簡直無理,裴渠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已是起身打算往長孫娘子家去了。

可她才剛站起來,便聽得西邊傳來了不小的動靜。她眯眼遠眺,只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行來,似還押解著許多人。

裴渠亦跟著站起來,只見那隊人馬越來越近,行至三四丈遠時,這才辨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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