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毒眼婦

南山縱然感官超群,但也沒有聽心的本事。因此她並不知面前這位表裡不一界的楷模心裡在嘀咕些什麼,她只抬首看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背上包袱下了車,徑直往坊里去了。

裴渠看她背影漸遠,最終消失在視線里,這才放下了車窗帘子。

石慶在外頭問:「七郎直接回府嗎?」

「去妙文那。」

此時距閉坊還有一陣子,裴渠正是要去徐妙文那還銀魚袋。

而此時徐妙文卻正在家中伺候貴客,端著一張「我是正直良臣」的臉,小心翼翼給上遠煮茶。

山亭中撩了一面帘子,涼風徐徐,伴著一院子的薔薇香氣撲面而來。日頭緩緩西沉,這涼風中有些暑氣消盡的意味,實在不像是入夏時分該有的天氣。

上遠端了一碗茶,卻也只抿了一口就又放下,很是愜意地倚案看水中倒影。

徐妙文並不能完全揣透她的來意,上遠像個無所事事的幽靈,無處不往。偏偏京兆之地,又沒有她想去不能去的地方——將朝臣們的庭院當自己的花園,想來就來,想走便走,不用打招呼,也不必鋪張接待,有時候就到山亭坐坐,喝喝茶,聽聽琵琶,甚至睡個午覺。

公主愛好獨特,實在是教人稱奇。

關鍵是她那位笑面虎皇叔卻一直這樣縱著她,對她「擾群臣宅邸清凈」一事,從不干預。哪怕御史台那邊接了無數投訴,也都替她壓著。

於是上遠肆無忌憚地像個鬼魂一樣遊走於京兆各個府邸,今日恰好輪到倒霉的徐妙文遇上。

徐妙文只說了三句話,上遠便讓他閉了嘴。身為一個話嘮,徐妙文坐在她對面已是被憋死,偏偏還要一本正經跪坐著,實在教人氣悶。

他已是暗中翻了無數個白眼,誰料上遠忽然偏回頭瞧了他一眼:「少卿似乎有意見?」

上遠眼睛很毒,徐妙文的白眼翻得再快也逃不過她的敏銳捕捉。

徐妙文搖搖頭,抬手扒拉眼皮:「下官眼裡進了只蟲子。」

上遠當然知道他在胡扯,卻也不戳穿他,言聲緩緩道:「少卿聲稱抱恙,已是多日不去衙門,我看你身體很好啊。」

徐妙文是見過大世面的,自不會因為這一句話便慌了神,他面不改色繼續撒謊:「下官前兩日確有不適,今日已是大好,明日便可去衙門了,勞殿下關心。」

上遠不落痕迹地笑了一下。

若徐妙文是蛇妖,那上遠很可能是一隻老不死的鷹。

上遠唇角的弧度還未平,徐妙文還沒來得及慶幸,裴渠卻是非常不配合地前來拆台了。

徐妙文一聽是裴渠來了嚇得差點沒跳起來,他暗中與小廝幾番做手勢,可愚笨的小廝只會蹙成八字眉來表示自己差勁的理解力。

徐妙文放棄了和他溝通,只好眼睜睜看著裴渠往山亭這邊走來。

裴渠走近了才辨出上遠,進了山亭,他不慌不忙行了個禮,只覺衣角忽被人一拽,徐妙文正斜仰著頭跟他擠眼睛,似乎叫他不要說魚袋一事。

裴渠也不想拆老友的台,可怎麼辦呢,魚袋繫繩都……

「如今八品的縣尉也有魚袋了?」上遠毫無波瀾的眸子盯住裴渠袖中露出來的一點繩頭。

徐妙文又翻了個白眼,心想完了,毒眼婦人真是惹不起啊。

沒想到裴渠卻淡定地撒謊:「魚袋?下官一直未有過魚袋。」他看了一下袖口:「殿下恐怕誤會了。」

他說著將另一隻手伸進袖中,的確是取出來一隻銀魚袋子,可一捏卻是空癟的。沒有魚符的魚袋算什麼魚袋嘛!

上遠萬萬沒想到,裴渠一出去九年,手竟練得這麼快。她篤定裴渠是在片刻之間取走了袋中魚符,但又不能揭穿,只好低頭喝了一口茶。

茶中滋味萬千,送入山亭的風似乎急了一些。

裴渠在徐妙文旁邊坐下,只聽得上遠問:「我聽執事娘子說,小十九前幾日帶裴君到白馬寺,是為了相看崔娘子,但好似又沒甚結果,那日席間我可給足了裴君機會,不知茶山結社之中,有無裴君相看得上的娘子?」

裴渠當然不會蠢到正面答她,卻說:「下官不知殿下良苦用心,一直忙著藏鉤,實在是辜負了殿下一片好意。」

上遠淡淡笑了,忙於藏鉤?若真是熱衷遊戲,又怎會次次都猜鉤子在南山手中?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許懷疑南山是那人耳目?

「將來還有機會再見,裴君不必覺得辜負。茶山結社的娘子里,你挑哪一個都好,除了小十九。」上遠言辭十分刻意,她低頭輕輕轉了一下茶碗,抬起頭微笑:「人各有耦,色類須同。」

官民不婚,良賤不婚,正是戶婚一百九十一條。

上遠既然提了律條,徐妙文自然不服,但他實在沒有反駁上遠的底氣,便也只能腹誹一二句。

上遠用手碾了一些餅皮屑,偏頭撒進水裡,看了一會兒,懶懶起身:「有勞少卿招待,不必送了。」

此時不遠處的內侍已邁著飛快的小步子走了來,躬身引上遠離開。

待她走了,徐妙文往席子上一坐,揪過裴渠就在他身上亂扒拉:「我的魚符呢?魚符呢?」

「丟了。」

「你要死啊!」徐妙文急得像個瘋子,邊找邊嚷:「你要真弄丟了我就拉著你跳曲江,反正我會水,先弄死你。」

裴渠受了威脅,自另一隻袖袋裡摸出魚符遞給他,徐妙文這才鬆了一口氣,捧著他那魚符心疼地吹吹氣,怪道:「都被你弄髒了!」

旁邊的小爐上,壺中水還在一遍遍地沸著,汩汩聲不絕於耳。裴渠看一眼矮几上的茶具,面色淡淡:「她為何會來?」

徐妙文將魚符重新裝回魚袋,盤了腿隨心所欲地坐著,哼了一聲:「忘了與你說,這九年間毒眼婦養了個特別的愛好——放著芙蓉園和曲江池不去,專逛別人家的庭院,想去哪家便去哪家,隨心所欲非常討厭。哦,也去過你家。」他摸下巴想了想:「你若將你家庭院也弄成與洛陽的宅子一樣,全種滿菜,恐怕她就不想去了。」

「那我也不用想回家了。」毫無疑問,摯愛裴宅庭院的繼母會殺了他。

徐妙文想起他那繼母,幸災樂禍連笑三聲,帥氣地趴倒在小案上:「聽說你與你那徒兒同乘一輛馬車連夜趕路,那是一起過了好幾夜咯?要娶她呢……也不是不可以。」

徐妙文腦袋擱在案上,平視前方,微微眯了眼接著道:「首先做妾完全沒有問題,至於做妻,也不是不可以,你不用聽毒眼婦胡說。戶婚我背得比她熟多了,其中具體要如何操作我也比她專業,那丫頭祖父曾是流外官,雖然爹不爭氣,但她如今也吃著皇糧,說起來也是給朝廷做事。身份不賤,半官家身,就是門第上差了些,不過你父親與你繼母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他頓了頓:「怎麼樣?」

「不怎麼樣。」裴渠面無表情地拿過茶盅,倒茶喝了一口。他在意的不是官民身份,而是上遠為何要將南山額外拎出來講。

讓他繼續特別注意並懷疑南山?抑或她上次看出了他對南山的不同尋常,所以想看看自己在懷疑南山的基礎上,接下來會如何對待她?

上遠的心思一向難猜,就如她今日到徐府來,看著好像是閑坐,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不要以為只有那人看著你們,你們的一舉一動,也都在我的掌控之內。

這似乎是一場悄無聲息擺不上檯面的角力,又如這山亭內不斷湧入的風,令人靜息不下來。

即便外面風不止,裴渠卻還是得如期前往萬年縣縣廨。

一大清早,天還沒來得及熱起來,裴渠已是到了縣廨。一身青色官服穿在身上,是十分地清爽好看,襯得這皮相似乎更年輕。裴光本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里哼出一聲不屑來——長得好看也沒甚麼用!一個月之後讓你晒成黑炭!

他剛哼完,便聽得一聲:「裴明府,某來送粽子啦!」

上次裴光本對南山送來的甜粽子不大滿意,遂預約了咸粽子。這會兒聽得這聲音,心道果真是好孩子,太守信了!

雖然端午已經過了……

他高興之餘揮揮手將裴渠給打發了:「快從後邊滾出去。」

裴渠依言照做,自縣廨後門出去之後,拐個彎便進了巷子。

而南山此時將咸粽子送去裴光本公房,被他誇讚了一番,便找借口出去了。

事實上她與赤縣乃至京兆府來往均是密切,並非局限於萬年縣。她很會做人,也能最大限度地用官府的資源達成目的,偏偏還讓旁人覺得她人小天真無害,實在是誤導界的翹楚。

她今天要跑的地方很多,時間有限容不得浪費,可剛出了縣廨大門,一拐彎,便瞧見裴渠悠悠走來。

這位表裡不一的老師看她一眼,說了聲:「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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