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口弈

店家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裴渠走到南山伏著的小案對面坐下,卻見她雙眉緊蹙,似是痛苦難忍,額頭上更是沁出了薄薄一層汗,看著像在發熱。

醉了也不當是如此,他抬頭看一眼店家:「確實只是摻了酒的涼飲嗎?」

店家忙點頭:「正是才制出來的新涼飲,還、還未給客人嘗過。」

「拿一盞給我。」

店家轉頭匆匆忙忙去拿了新涼飲過來,裴渠看看那琉璃盞中的液體,低頭嗅了嗅,花香味與酒味混雜,花香竟是更勝一籌,若不細察,酒香幾乎被淹沒其中,按說摻的酒應不會太多。

他將酒盞依到唇邊飲了一口,雖然酒不多,卻也是能嘗得出來。

他將一整盞飲盡也沒覺得有何不適,然他這位可憐學生卻喝成這副模樣,看來「滴酒不沾」的確是句大實話。可既然碰也不能碰酒,且她感官又那麼靈敏,怎會將這涼飲全喝下去呢?

裴渠思索間注意到她握緊的拳頭,和鞋子一樣,這拳頭的尺寸也並不十分可觀,骨節發白看得出很用力,喝醉酒會這樣難受的,他還是頭一次見。

猶豫了一番,裴渠將手伸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拳頭,隨後學她掰開他的手指那樣,將她的手心攤開來。可她的手才稍松,下一瞬四指便朝里緊緊按住了裴渠的指頭,反將他的手指給包進了手心。

少女的手並沒有想像中那樣軟綿綿的觸感,若非要形容,裴渠腦子裡只跳出「硬邦邦」一詞。他自認為不是什麼憐香惜玉之輩,於是手上使了使力,又將她的手掰開一些,上身往前探去,借著堂間燈光,看清楚了她手心掌紋。

似乎很像,又很熟悉,但他依舊沒有十足把握去斷定。縱然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再去求證,可他卻又偏偏不放棄任何一次確認的機會……

南山在酒樓堂間度過了難熬的一晚,因她這位老師絲毫不懂得照顧人,對她所承受的苦痛視而不見,只曉得坐在一旁等著她醒來。

晨曦照進來,南山動了動,想要撐起沉重的腦袋坐起來。咦?右手如何動彈不了?她迅速睜眼一瞄,卻發現右手被握在另一隻手裡,她陡然醒過神,三下兩下抽回手,並且順利弄醒了睡在對面的裴渠。

裴渠不過睡了小半個時辰,見她醒了,起身道:「天也亮了,徒兒要隨為師一道回府嗎?」

老師有如此好意,南山當然不會拒絕。

於是兩人速吃了些東西填肚子,便回了洛陽的裴宅。裴渠一回府便奔去後院與他久違的菜地敘舊。南山悻悻拎著個大包袱去洗了澡,將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番,悶頭睡了個大覺。

這一覺便睡到天黑,門外邊鋪了一層暗昧燈光,南山坐在床邊上愣愣看著,回想了一番昨晚的事,不由拍額懊悔。如何就沒有辨得出來那杯涼飲里摻了酒呢?一定是睡昏了頭鼻子不好使。下回要再這樣糊裡糊塗,她不如撞牆算了。

她下了床,想去找些吃的,門口恰到好處地出現了一個人影。裴渠單手端了木盤,上面擱了一碗杏酪粥,配著一碟蒸餅,看起來清清爽爽又能填飽肚子。

南山看看,抬了頭:「老師親自送晚飯來,這叫學生……」她頓了頓,主動認錯:「學生不該睡到現在。」

「為師見你沒有身為客的覺悟是很失望,但又見不得你餓死。」他穩穩將木盤遞過去,南山抬了手去接,恭恭敬敬,倒像是接聖旨似的。

裴渠站在門外並未進屋,他是個正人君子,亦是表裡不一界的楷模。

南山吃飯期間,他便一直在門外站著,好像是要等她吃完。

南山只顧著填肚子,所以吃得飛快。她吃飯素來沒甚動靜,裴渠在外候了有好一會兒,忽聽得她起身的聲音,遂轉身朝里略略一瞧:「將盤子拿出來罷。」

南山將碗碟放回木盤,走到門口說:「讓老師帶回去多不好,學生還是自己送去罷。」

裴渠卻不理她,不由分說搭上那木盤,手上微微使了力。南山只好鬆了手,只聽得他問:「杏酪粥好吃嗎?是不是不夠甜?」

「不不不,甜得恰到好處。」

「是嗎?」

裴渠的聲音聽不出什麼異樣,好像只是隨口一問。他端著那木盤又說:「明日回長安,需得起早,洗漱完便接著睡罷。」

南山點點頭,彎了腰恭送他離開。

裴渠頭也不回地走到廊盡頭,要拐彎的時候卻回頭看了一眼。

次日,師生二人按計畫回長安,連端陽節亦是在馬車度過的。比起上回從長安到洛陽,這次途中兩人倒是稍微熱絡了些。但這熱絡里似乎……全是你死我活。

南山提議下棋,結果翻遍車廂,發現沒有棋盤也沒有棋子。條件艱苦,於是她說:「老師可下得了盲棋?」

「下。」

「象棋?」

「沒趣。」裴渠說,「下圍棋。」

南山怔了怔。

裴渠看一眼她這反應:「徒兒下不了圍棋盲棋?」

「下!」南山回過神搓搓手,閉眼想了一下,心說果然老師更禽獸啊。

會下象棋盲棋不足為奇,因棋盤上的棋子越下越少,對記憶力要求一般。圍棋卻是截然不同,棋盤大,變化多,棋子越下越多越下越多,就算對著棋盤,對弈時也是目不暇接,又何況離了現實棋盤下一盤腦中棋?

故而,下圍棋盲棋,極考驗記憶力,的確只有禽獸方能駕馭。

於是一大一小禽獸,坐在車裡各自悶著頭,下起了盲棋。

「起東五南九置子!」

「東五南十二置子。」

開局平淡無奇,師生二人各自報坐標,漸漸的,南山咬著指頭皺起眉,棋路漸漸拘緊起來。從棋風來看,她這位老師沉著穩定,卻讓對方察覺到不小的壓力,且耐力極好,野心又大,恐怕落第一顆子時便是抱了全勝的信念。

相比之下,南山的路子則有些匪氣,卻又是十分的頑強。

下棋是了解對方性格的一種很好途徑,裴渠看著似一座推不動的山,心性沉澱多年,但骨子裡的熱血還在,出鞘了仍會是一把光亮利劍;南山則像是剛剛學成的小輩,浮躁但的確鋒利,哪怕與前輩交鋒落得一身傷,也會廝殺到底。

南山看出了裴渠一潭死水下的不甘心,裴渠則看出了她強烈的求勝甚至是求生的念頭。

身為一個媒官,並不需要這樣強烈的信念,她又是為何會養就了這樣的性子呢?

裴渠緩緩睜開眼,南山則暗吐一口氣,腦海中那盤棋已是越鋪越大。她段數上是不如裴渠的,儘管已費了老大的勁,奮力地想要扳回來,卻始終差了一氣,真是憋悶得要吐血。

裴渠說了最後一個坐標,及時收了手,緩緩拿起手邊書卷甚至敲了一下南山的腦袋:「為師這九年沒事做天天釘在棋盤前,你比不了的,輸就輸了吧,為師不會笑你。」

南山挨了一敲,將腦子裡的棋盤默默記下,暗道:還沒輸明白呢,改日再見分曉!

「你戾氣太重,且太過輕速,連逢危須棄的道理也不明白,還得好好提升。」裴渠有板有眼地說著,最後又添了一句:「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為師是不行了,你才十幾歲,還有機會。」

「幹甚麼要奔著國手去學,我學棋只是聊以消遣。」

「你學棋的老師是誰?」

「是個大手!王……」

「好了,為師知道了。」裴渠只聽了姓氏便打斷了她,這個傢伙是有名的棋待詔,人稱王待詔,舉國上下就那麼幾個大手,王待詔算一個。

又是個討厭的老頭子,裴渠小時候還給他教訓過。

那時裴渠學棋還沒多久,而王待詔也還沒到舉國知名的境界。小屁孩無理手屠了大龍,氣得王待詔追著他跑到曲江,拎起來打了屁股,就差沒被丟進綿綿江水裡。

之後裴渠就再也不同他說話了。

南山自然不知道老師身上還有這等往事,比如被打得嚎啕大哭求饒說「不要丟不要丟,學生錯了學生不會水性」……

專門找裴渠弱點的徐妙文都沒抓到把柄的事,南山就更無知道的可能了。

師生二人後來又下了幾局盲棋,但都下到兩百多手便不了了之。盲棋令人上癮卻又極耗心神,裴渠偏是個頗有節制的人,便不許她再提下棋的事。

這一路拋卻棋局廝殺部分,都還過得比較愉快。臨分別前,南山道:「老師明日便要去萬年縣做事了?」

「是。」

「縣廨瑣務繁重,老師恐怕要忙得脫不開身。明日起,學生也得繼續四處替娘子們說親,恐怕要忙很久才能與老師再見面了。」她深深一伏:「老師多保重!」

裴渠穩穩坐著,搭在膝上的手輕輕抬了抬,又悄無聲息地放了下去:「恩,保重。」

徒兒啊,你大概不知道為師也要與你一樣,得在萬年縣四處跑罷?

老師如今不怎麼認路,你給人說親時順便帶一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