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烏梅飲

觀白將小徒孫從屋子裡喊出來,小徒孫剛要開口,觀白便立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過身偷偷摸摸往樓梯口走。

南山跟他下了樓,四下瞧了瞧,堂間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了,可見是真晚了。她站定了撓撓額頭:「師祖什麼事非得下來說?」

觀白忽然轉過身來,罵道:「獃子!你如何知道他是真醉還是假醉!萬一假醉,在門口說話還不都被聽了去,我還不是為你好!」

南山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卻說:「可他若是假醉,師祖這樣喊我出來,似乎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得了得了,隨他去吧。」觀白一臉的不耐煩,背著手繼續往外走,看方向是要回寺里?

「師祖不是說要宿在館舍么?」

「沒有錢吶!」觀白哼了一聲,「在寺里一住九年,我已成了個窮老頭子了!」

「咦?師祖不是食祿的么!」

「說是給我的,我卻連一粒米都撈不到,全給寺里那個摳門黑心眼的執事僧給吞去了!」觀白說著就來氣,又是一陣喋喋不休的抱怨:「哎老了就是被人欺負,他們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很厲害的!」

南山聽他絮絮叨叨講著,陪他一路往山門走。月光實在吝嗇得可憐,周遭陰惻惻的,南山竟覺得有些冷。

走到緊閉的山門前,觀白才停住了嘮叨也止住了步子。他抬頭看看山門,背著手道:「竟然真的就這樣過了九年啊!」

「吃好喝好過了九年,身強體壯,師祖也不虧。」南山一副樂天模樣,「住在寺里指不定還能增壽哩!」

「狗屁!」觀白哼了一聲,「我都一隻腳埋進土裡的人了,還讓我在這個沒趣的地方耗到整個人都埋進土裡去,簡直喪盡天良!」

身為皇室宗親的李觀白,當年亦因諸王作亂一事受到牽連,被迫居於這白馬寺中做個閑人,幾乎相當於終身軟禁。

九年間,來探望他的親族小輩寥寥無幾,多的卻是一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黃毛小兒,一個個過來求這個帖那個帖,特別煩人!南山則是個例外,李觀白很高興地收了這奇才做徒弟,可沒想到這老師還未當夠,愛徒轉眼就被裴雲起這個倒霉鬼給搶走了!

真煩人,裴雲起這個小妖怪如今也回來了。

不,如今他已是長成了大妖怪,說話做事俱是與先前不同,到底是個有城府且藏了故事的大人了。

觀白想至此忽癟癟嘴,小孩子們都長大了的感覺,真是太差啦!他站在陰森森的山門外,也不著急喊門進去,倒是莫名其妙開口說道:「其實仔細想,你如此費力地藏著掖著教他認不出來,實在很蠢。」

南山瞪了瞪眼:「師祖莫不是將我的底細都托出去了罷!」她用力吸吸鼻子:「呀!師祖最起碼喝了半罈子!」

觀白喝了酒便容易胡言亂語,她先前幹了什麼?竟放師祖和老師一塊去吃魚喝酒?

觀白揚手在空氣中揮舞一陣:「你師祖像是口風不嚴的人嗎!那小兔崽子白日里來找我,我可什麼都沒說哩,晚上吃飯我也不與他說話的。這崽子如今怪精!句句想要套我的話,哪裡那麼容易?」觀白說激動了一吹鬍子:「他當我是白吃這幾十年飯的啦?」

南山將心收了一收。

「獃子啊,你當真知道前路如何走嘛?」

南山一愣,卻說:「那是自然,好好活下去就是了。倒是師祖,當真會在這佛門凈地待到整個人都埋進土裡嗎?」

觀白好像是醒了酒,聽了南山這話,竟是後知後覺地嘆了一口氣。

南山本以為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人生要理,卻只聽得老頭兒咕噥了一聲「今晚的魚鹽擱得太多實在是渴死老夫啦」,便晃著腦袋徑自喊門去了。

山門難開,尤其是這時辰。觀白扯開嗓子喊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勢頭彷彿要將天上嫦娥給喊下來,南山杵在不遠處安安靜靜看著,直到他進了寺這才轉過身,折回酒樓。

裴渠早已醒了酒,獨自一人坐在堂間,問店家要了一碗冷淘,默不作聲地吃著。

深更半夜時分,連吃東西都透著一種冷岑岑的孤獨感。南山悄無聲息地走過去,挨著斜對面的一方小案坐下來,撫平了衣襟。

裴渠繼續吃他的冷淘,又招呼店家送一盞烏梅飲與一盞酪漿來。他仔仔細細吃著碗里的冷淘,一點也不著急,店家將涼飲送來時,他倒是抬了頭,看向南山那邊,伸手招了招,似乎叫她坐過去。

南山此時極渴,便盯住那用琉璃盞盛著的烏梅飲,心想喝了一定很涼快。她於是起身往裴渠對面一坐,還未坐正,裴渠已是取過那烏梅飲自己喝了一口。

誒,留一盞酪漿給她,太不夠意思了嘛。

心裡雖這樣嘀咕著,南山卻猶猶豫豫開口:「崔三娘……」

「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裴渠此時已將冷淘吃完,手中還握著那盞烏梅飲,目光篤定卻又看不大透:「徒兒可還有什麼要問?」

南山正埋了頭打算喝那盞滿得將要溢出來的酪漿,聽得他如此一反問,差點沒碰倒琉璃盞。

「我——」南山腦子一下子糊塗了,連忙反應過來回問:「老師既然說崔娘子品貌一流,然後呢?」

「為何還會有然後?難道非要為師直白說一句『不順眼不喜歡』才行嗎?」

咳咳,還是只留著誇崔娘子品貌一流那一句吧。

南山一下子沒話好回,便百無聊賴地飲著面前的酪漿。嘴皮子上不小心沾了些,她便迅速伸出舌尖舔掉,甫一抬頭就對上裴渠的目光。她黑漆漆的瞳仁看著頗有些嚇人,像災荒年代的小餓死鬼,下一刻彷彿就要興風作浪開始吃人了。

裴渠起了身,與店家結了賬,連觀白去哪兒了他也沒問,此時他只想出去透透氣。

上遠提醒他不可大意,又讓他坐於一眾人當中,且明明白白告訴他其中有皇帝耳目,簡直是變相試煉。她想要看自己鬧心,讓自己恐懼,最終的目的還是想讓他投誠於她。

他想了蠻久,又懷疑了很多,但卻很清楚,這前路不論如何走,上遠那條道都不是明智的選擇。

裴渠在外頭站了不少時候,折回來時,卻發覺南山已是趴在小案上睡著了。

南山並非假寐,她是真睡著了。

裴渠沒有擾她,在原地站了會兒,便出門往館捨去了。

一朵即將萎敗變黃的小葉梔子花藏在袖兜中,花香濃郁得簡直難以化開。他還清晰記得那隻涼涼小手殘暴掰開他的手取回自己耳環的奇怪觸感,以及她放在他鼻前的這朵小葉梔子的香氣,一切熟悉卻又陌生。

當年也有一個小孩子,費勁地掰開他的手指,拿走他手裡抓著的一隻菓子,然後瞪著眼睛當著他的面將菓子吃下去。

那時候他苦笑笑:「好吃到這地步嗎?一個也不肯留給我?」

小孩子拚命點頭,因為努力吞咽而漲紅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很勉強的微笑。

他記不太清楚了。

那張臉,甚至聲音,都模糊如同時隔許久的夢,混混沌沌,沒有具象。

裴七郎此時十分頭疼,他轉過身去,想折回酒樓問個清楚,可才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了步子。且不說她會不會當自己是癲病發作,若她當真承認自己便是他所找的那個人——

之後呢?相認嗎?原本就不該存有交集,九年了,各安其命也是理所應當。

何況她還未必是。

雖這樣努力阻止著自己,裴渠卻還是走回了酒樓,見她還在堂間睡著,在「這樣睡會著涼」和「就這樣讓她睡吧反正年紀輕輕不容易得病」中猶豫半天確定了前者之後,又在「背她回館舍」和「喊醒她」之間糾結了半柱香的工夫,最終伸手拍了拍南山後背。

南山霍地坐正,警覺地四下看了看。

發現堂間只有裴渠後,南山懶懶支頤打了個哈欠,眼皮又快要耷拉下來,絲毫沒有意識到她這位選擇困難的老師方才是經歷了怎樣一番思想鬥爭。

她單手仍舊撐著下巴,望著前方而不是裴渠,聲音沒精打採的:「老師要帶我去館舍么?」

「正是,這樣睡會著涼。」裴渠強調了一下理由。

「不了罷。」這是南山第二回這樣拒絕他,「學生隨遇而安慣了,牆頭上都能睡,就不浪費一晚上的住宿費了。這會兒都快半夜了啊,很虧的。」

她坐姿懶散,像喝醉酒一般垂著眼皮嘀嘀咕咕:「何況老師確認館舍還有空屋子?據我所知這附近館舍不過僅十九間屋,十八位娘子連同她們各自的婢女至少也要住掉十八間屋子,剩了一間老師難道要與我同住么?」

她將頭搖成了撥浪鼓,自言自語得已有些迷糊:「我在胡說什麼啊……」

剛作完自我反省,她忽地一頭栽回了小案上。

喝酒了嗎?可他未見她今日喝酒,何況她自稱滴酒不沾的。

這時店家慌急慌忙跑了來:「哎呀,方才南媒官睡得迷迷糊糊,喊渴想喝涼飲,夥計腦子糊里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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